恍然间,他回想起幼时。嘉定春意和融,暖风袅袅,一树海棠红艳艳地盛放于枝头,花瓣落了宁远侯与他一身。他俩坐在檐下,望着如雪花瓣飘进淤泥里,落进静潭中。
在那个过去的日子里,男人凝望着零落花瓣,忽而轻叹着唤他的名字。“……金乌。”
小金乌抬头,炫目日光自花瓣间落下,将男人英毅的侧面染得斑驳明暗,只听得他爹叹道。“每每看到这些花儿,我便会想到你娘与你。”
宁远侯对他一笑,英朗的眉目仿佛化进胭脂似的花海里,眉眼弯得似两道月牙,却能辨出几丝哀愁。“这花开得这般漂亮,却总会凋零,过了皋月便难见着。花儿不是坠进泥中,便是被人踩在脚底,忘却了原本的模样。”
“若是这花儿能一直开着便好了,既无腻虫害,又不会凋谢,一直都是这般漂亮的模样。”宁远侯长长叹了一声,微笑着望向漫空花雨。
金乌聪颖,知道他想说甚么。他扑眨着眼问道,“爹,你是说我和娘都像它们,都活不长久么?”
“你是如何猜到的?”宁远侯笑道,笑里藏着几分苦涩。
“这些日子你常找大夫进家里给娘看病,她是不是得了很难治的病?娘的手好冷,摸着像块冰。”金乌说着,不由得想起那冰凉的触感,赶忙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又懵然地问。
“我也会变成那样么?”
话音方落,他便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那个被人们口中被传颂得英明神武的男人忽而紧紧将他搂在怀中,温热的水液落在他颊边,金乌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攥碎在这坚实怀抱里,喘不过气儿来。
宁远侯话里带着颤音,俯在他耳旁低声道:
“不会的。爹绝不会让娘死,也会让你活得好好的。”
金乌抱了抱他,眼角忽而有些酸涩,轻轻地“嗯”了一声。
男人颤抖着叹息,“咱们一家人永远都不会分开,一直在一起。”
倏然间,忽有一阵狂风袭来,海棠瓣如骤雪落下,将目及之处掩埋。紧拥着他的人影忽而烟消云散,金乌恍然间似是置身于昏暗卧房中,簌簌飞雪扑打着放下的窗屉,窸窸窣窣地作响,铜鎏金的熏炉腾腾地冒着热气。
罗帷后有个单薄的影子,金乌缓步凑过去,从里头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放在他头上。
那是会兰乌也,他的娘亲。
“金乌,哈茨路人的一辈子很短,就同陨星一般,只在天上亮一会儿,便会落下来。但我们的痛苦却很绵长,世辈承续,上一代的罪孽总会延续到下一代,昔日的罪业会化作死前的苦痛。”
隔着帐子,会兰乌也的声音轻轻地传来。金乌隐隐瞥见了她翠绿的双眼,在暗处里泛着幽光,正恰如传闻中的罗刹女一般。可她如今羸弱多病,昔日在黑水边策马驰骋的焕发英姿已不复存在。
“我见许多年轻的哈茨路人因寒疾而死,但我不愿你也如此。你已经离开了黑水,身上只有一半蒙兀儿的血,再不是哈茨路人。”
悲伤的叹息消散在罗帐后,会兰乌也道。“你要走自己的路,好好活下去,知道了么,金乌?”
“我知道,娘。”
金乌望着自己过去的影子,喃喃道。
“但是我今日走的这条路…必死无疑。”
过往的幻景在心头烟消云散,暖意和融的嘉定与清冷的卧房顷刻间被抛在脑后,此时他眼前正是金刚忿怒相,牛头明王面容令人心生憎怖,对他怒目圆睁。
在这森然泥像下,金乌在心里苦笑:他的娘亲,会兰乌也绝不会想到,他虽好不容易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路,可那条路却是必死之路。恶鬼注定会不得好死,他业报缠身,早难脱身。
宝殿内阴凉而漫散着一股陈腐的尘灰味,除却怖畏金刚外,武盟众人——武盟主、颜九变、红烛夫人、吞日帮主、钱仙儿、迷阵子、朗思方丈及众江湖弟子都在拿烧着熊熊怒火的双目瞪视着他。
殿中石砖微斜,往茶船处走去时,他只觉仿若在行走于一条漫长的石阶上。他在慢慢地往上攀援,而在那最高的顶峰处,有无人能敌的夜叉在等待着他。
金乌将视线从佛面上收回,投向人群之后的那个雪白人影。那副玉白刀客的壳子下,藏着的是夜叉左不正。
他似乎从来都没赢过这女人。
第288回 对上她时,他被她信手扭折了四肢,躺在榻上几月动弹不得。第一百回对上她时,夜叉在他胸腹处打了一掌,那时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剧痛,吐了小半盆血水。
他们对峙了兴许有数百回,可每一次都以他的惨败告终。而如今他终于要最后一次面对她,一切将在今日终结。
宝殿中忽而陷入一片死寂。众人紧屏着呼吸,只觉自己咚隆鼓动着的心是殿中最聒噪之声。
自方才金乌放话后,众人便哑口无言,再巧舌如簧、机敏神辩的人此时都变得笨口拙舌起来。天下最恶贯满盈的罪人忽而说自己便是受尽众人爱戴的镇国将军昆裔,这件事足以教人瞠目结舌良久。
金乌环视在座之人,忽而平淡地开口:“你们还要甚么?”
众人惘然,都不知他在意指何物。此时金乌又道:“方才不是还在谈论如何处置我么?”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们还想从我这儿拿走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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