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大梁还记得那叫魏俊的弟子有着对蔫不拉几的眼,像一潭死水,成日提不起神气。整个人也似遭霜打了一般,佝偻着背,直不起身来。
如今这来人却不同,虽看不清面容,可脚步沉健,每一步都似是叩在了心扉之上,敲得人心中咚咚作响。
能大梁冷着脸嚷道:“魏俊,你来这儿作甚么,来丢咱们吞日帮的脸么?”
昏黄的烛火间,一切都似是变得死寂沉静。
吞日帮弟子往前踏出了一步,他在动手解自己的外袍。吞日帮门生皆着金丝彩锦衣,似是生怕人瞧不出本帮之人非富即贵一般,而如今那花绿繁复的外袍落在他脚边,露出一身漆黑如夜的剑袖玄缎衣。
再往前数步,这回在座之人看清了些许。那人腰间挎着把狼头天雨铁刀,刀未出鞘,却似已透出沥血锋芒。
暖热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却映出一张寒凉铜面。青脸獠牙,目睗如灯。
——那是候天楼的罗刹鬼。恶鬼浑身阴气森森,似是从血海中踏来。
“我来这儿作甚么?”
众人不由得神惊魂慑,只见那恶鬼不紧不忙地停步,目光在在座之人面上扫过,最后审视一般地落在颜九变身上。
“听说有人要请我做武盟之主。”
黑衣罗刹讥讽似的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似有阴晦笑意:
“…所以,我便赶来了。”
标题出自释绍昙《偈颂一百一十七首其一》:“佛面夜叉心,是何等相识。”
第285章 (九)罔圣罗刹相
吞日帮弟子畅叫嚷唧着从武场中奔来,黑压压的人头涌到了宝殿边,将殿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帮中年岁稍长的门生提着铁剑,怒气冲冲地高声嚷道:“魏俊!快快出来!休要进殿里打扰帮主!”
“喂,魏俊,长耳朵了么?让你出来,魏……”
弟子们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们看清了立在宝殿之中的那个身影,那不是死气沉沉、偏爱拔葵啖枣的吞日帮弟子魏俊,而是只杀气腾腾的厉鬼。
恶鬼微微侧脸,弟子们眼前倏时现出半张牙如剑树的凶面,一对青碧如翠玉的两眼睒睗时绽出寒光。胆怯的弟子直被吓得屁滚尿流,叫嚷着往后疾速退去,有些胆儿大的亦脸色惨白,拔出腰间铁剑严阵以待,哆嗦半晌才嚷道:
“黑…黑衣罗刹!”
罗刹鬼回过头,直视着殿中茶船,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座之人的面容。
此时不但是吞日帮弟子,各派的江湖弟子们也纷纷涌到门边。当听到“黑衣罗刹”这四个字时,可怖的静默瞬时降临。天底下无人不晓得候天楼罗刹的名号,他杀人如麻,血债累累,是人人心头盘桓不散的梦魇。
又有弟子大着胆子喝问道:“你…你扮作了魏俊?原来的魏俊去哪儿了!你把他杀了么?”
黑衣罗刹只淡淡地瞥了那弟子一眼,道:“他被我揍断了另一条腿,正在客舍里躺着。”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咯咯作响,话里似带着冰冷笑意,“谁让他上醉春园去嫖,还半夜里摸上我房门来,简直是自个儿送死来了。”
醉春园。
众人一听这仨字,心中霎时猛地一惊,将目光倏然投向红烛夫人。
明红烛掌理南派,更执掌着醉春园。若黑衣罗刹此言不假,那红烛夫人便是有意窝藏候天楼中人,包藏祸心。
可红烛夫人却依然唇边含笑,玉手托腮,不紧不忙地道:“各位是愿意信一位堂堂南派之主,还是愿信一个恶贯满盈的候天楼刺客?”
黑衣罗刹深深望了她一眼,也不多言,鬼面后的嘴角微扬。
红烛夫人明面上否认与他勾连,实则在背地里将资州箩泉的醉春园让给他与王太、土部的叛逃者作藏身于夜叉眼皮子底下的阵地。这一切似乎开始于数年前的那一日,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儿,奉候天楼之命混入醉春园,将藏书阁内的经书都念了一番。明红烛与他拆了几招,忽而紧抱着他恸哭流涕,口中念道,他像她早夭多年的孩儿……
吞日帮主能大梁捏了捏下巴上的短须,旋即居心险恶地笑道:“既然红烛夫人口出此言,咱们也不得不信。只是若是夫人接下来要包庇此人,也别怪咱们对你出手无情了!”
恶人沟当家钱仙儿在座上眯缝起了两眼,目光死死压在罗刹身上,忽地笑道:
“咦,仔细一瞧,你这恶鬼竟是个跛子。一个拐子也敢堂堂站在这儿,是想白挨咱们的一顿好打?”
听闻此言,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黑衣罗刹。只见他虽站得挺拔,却微斜着身子。回想起方才他入宝殿来时,脚步虽铿锵有力,却也有步履不稳之态,再一想那传于街头巷尾的话文,以及里头黑衣罗刹在断崖一战中手足受损的传闻,在座之人心中顿时一喜。
罗刹道:“是跛子又怎样?我就是两条腿全断了,你也未必能胜过我。”
这话说得着实狂妄,惹得众人勃然大怒,纵使对他方才进宝殿时说的那话心存疑惑,此时却也抛到脑后。即便是向来最冷静自持的朗思方丈亦怒火填胸,倏然起身,长眉抖颤不已:
“黄口小儿!这宝殿也是你来得之处么?你举目望一望,坐在此处的哪位不是江湖榜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你这旁门左道怎能踏入此处?即便是有资格入殿,也应遵照礼数,在师长之前摘下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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