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人,破了天山门的戒,因而用不得刀了。哪怕用得,也不似以前那般厉害,还万万不得动第三刀。”王小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不知为何,那笑意竟宁静无澜,“所以我护不得你们。”
农家子愣愣地望着他,于半跪间撑起身子,焦色渐染眉宇之间。他像求教似的蜷起身子,伏身垂首。在王小元面前,他忽而显出孩童似的无措。棕衣抖颤,被箬笠掩盖的面庞上仿若露出了迷惘之色。
王小元依然端坐着,像往时在天山门静思时一般,又似昔时教导人时一样,眸光恬静而沉寂。他将手轻轻放在箬笠上,隔着粗糙的草叶抚摩着农家子的头脸,低声道。
“能救你们的从来只有自己,玉甲辰。”
第273章 (六十一)痕玷白玉珪
玉甲辰是天山门东青长老座下最受看重的弟子。
他原来出身于九州益都王氏,因作武将的祖上使了柄金瓜,将当时的权臣阿和马脑壳撞破,家中之人受牵连诛杀。年幼的玉甲辰随着奶娘颠沛流离,一块儿在街头流落,从野狗口中抢食,从潲水余沥里寻些残羹充饥。
小玉甲辰那时才六七岁的年纪,仍不会说话,浑身灰不溜秋的,身上挂着烂布褂子。是下山的东青长老将他捡了回去,授了诗书礼仪,又学了护身的剑法,这才渐长得如常人一般,能说几个字儿。
但兴许是幼时就生在天山门中的缘故,玉甲辰对师长颇为盲信,更是对玉白刀客所言深信不疑。王小元如今还记得在天山崖上倔强地立在雪中的他,一张脸冻得青紫不堪,可那黑漆漆的眸子却定定的望着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常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头,拿恭敬的口气叫道:“师兄,师兄!”
王小元忽又想起钱家庄的梨花树下,玉甲辰一袭雪衣,手中执剑,一手握住剑刃,沥血为誓:“鄙人去意已决,说甚么都要寻那黑衣罗刹的仇。”
那时的玉甲辰仍意气风发,明眸皓齿,面容婉秀,眼里盈满对黑衣罗刹的恨意。
可一转眼,眼前只余下一个身披棕衣的农家子,箬笠下的面庞脏污,一对漆黑昏沌的两眼黯淡无光,蜷着身子跪坐于地。
浓黑夜幕铺天遮地,四下里黯淡一片,只余燃烧枣枝的火光微弱跃动。玉甲辰颤抖着身子,将头缓缓抬起,仅余的一只苍白手臂支在地上,不至使他颓然倒下。他颤声道:
“王兄…不,师兄?”
“……是我。”
王小元只是轻轻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便引得玉甲辰战栗不已,他仿若羞惭般将箬笠压下,不敢直视王小元的眼。
“在钱家庄时你就已发现了是我罢,甲辰。”王小元苦笑道,将手从箬笠上移开。
那时离别,玉甲辰折下梨花送予他,惴惴不安地问他是否还能见得玉白刀客一面。只是谁知他们二人分别后都天差地别地变了一番,一人终于重拾往昔,却陷于盲风晦雨间;另一人跌落至泥潭,久久不得翻身。
玉甲辰支吾:“虽、虽说心中隐隐有些察觉,可还是方才听到‘玉白刀’三字才确信。”
王小元望着他的断臂,只觉心中失落难过,问:“你这手……是独孤小刀斩断的?”
“不是他。”玉甲辰却摇头,他摘下箬笠,一头蓬发散落,微微遮住了他惊惶的双目。他低声道:
“是…候天楼楼主,左不正。”
自在钱家庄分别后,玉甲辰四处寻游,正恰听说龙尾山有匪贼出没,烧杀掳掠。他疑心这是出自候天楼手笔,便前去查探。但没想到竟是候天楼与恶人沟相勾结,在这山中胡作非为。
玉甲辰还记得那一日,他踏过颓垣断壁,踩过腥臭血泥,浑身震颤不已。山鬼们将山下村民屠戮,七零八落的尸首横陈一地。须发皆白的老者在竹林中抱着臂,在和一个女人低声细语地说着话,那女人一身漆黑玄缎衣,听到他踏着碎叶前来时微微回首,露出一张明艳动人,却冷冽残忍的面庞。
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震悚不已,仿佛身心都要跪伏在那女人脚下。那是个瞧不出年纪的女人,即似有暮霭缠身,面貌亦如少女般天真无瑕。霎时间,玉甲辰怯懦地后退,心中勇气仿佛被清荡一空。
左不正微笑着看着他,唤他道:“天山门的小公子,你来此处作甚?”
他对她怒目直视,可两腿已不自觉地在打颤。世人皆知罗刹杀名最胜,可也知道候天楼楼主夜叉才算得最可怖的一人。玉甲辰拔剑出鞘,喝道:“鄙人来除你这祸害,今日誓要把这剑刺进你心头!”
女人只是叠着手,神色沉静。她只是站在那处,便像一朵墨云般沉重地盖在玉甲辰心头。左不正莞尔,“可是小公子,你的剑为何插在土里,没对我挥出呢?”
一刹间,玉甲辰只觉纳闷。他方才刚将剑拔出鞘,把剑握在手上,为何左不正却说“插在土里”?
可他将目光往下移,却果真见一柄剑孤伶伶地插在地上,剑首挂着三枚晶莹玉|珠,正是他的剑。
那握柄上有一只断手,正从裂口处汩汩淌着鲜血。
这手也是他的手。
当发觉此事时,忽有一阵钻心碎骨的疼痛从臂上迸裂开来。玉甲辰禁不住凄惨地痛呼出声,他冷汗涔涔,举起剧痛不已的右手,只见整条胳臂竟不翼而飞!血花如泉高涌喷洒,在飞溅的血点中,女人只是如方才那般恬静地笑着,默然地望着他癫狂狼狈的丑态,交叠的手指轻轻动弹,将他的血作蔻丹染在十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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