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实在是一副惊惶之极的模样,牙齿相撞的格格声甚而传到了王小元耳中。“而且不同于寻常恶鬼,那儿镇守着候天楼的…左右护法。他们的剑法、刀法虽不是鄙人平生所见之极,却…无人能与之匹敌!”
说罢此话,这幽魂似的人物竟紧紧蜷作一团,仅余的一只惨白手臂环抱着自己。
王小元沉默不语。他心中在思索着一事,玉求瑕以前与金乌同游时,曾听得金乌说过候天楼的一二事。颜九变是候天楼原来的左护法,可如今这人做了少楼主,那如今的左右护法究竟为谁?
“如今山下的邸店、驿站全被恶人沟占了,外头也混乱不堪。”农家子颤声道,“他们做着伤天害理的劫财害命之事,却说咱们才是‘山鬼’!鄙人甚么也没有做,鄙人只是带着大伙儿在这躲避度日,却被扣上怙恶不悛的罪名!”
窟外依然阴雨绵绵,潮湿的水汽间。庄稼汉忽地以手捂住面庞,筛糠似的觳觫,最终从喉中挤出痛苦不堪的字眼:
“所以鄙人方才见到你…才想着要救你回来,能做一件善行便是一件,能救一人一命,便是积得道行。鄙人打不跑他们,便只能做这等小事聊以自慰!”
浑身棕衣的农家子将脸埋在手掌中,呜咽抽噎。悔恨与痛苦仿若罗网,交织笼罩在他心头。也不知这人在此风餐露宿、终日警惕恶人沟与候天楼的风声畏缩过活,究竟饱尝了多少辛酸。
王小元有气无力地牵了牵蓑襞衣的下裙,轻声道:“多谢你…救了我。”
这一声道谢似是略微抚平了农家子的心绪。
过了许久,庄稼人抹去眼角泪珠,从胸中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箬笠微动,他又化作火光间落在石壁上的一片平静的黑影。
独臂的庄稼汉犹豫许久,开口道:“其实,鄙人救您…还有另一番缘由。”王小元侧过脸望他,只见他涩笑一两声,余下的左臂不安地捏动着衣角。“鄙人…曾见过您一面。”
“见过我?”王小元大吃一惊,他在脑瓜子里搜寻了一番,却记不起曾见过此人。这独臂棕衣的农家子着实古怪,虽嗓音嘶哑,却能听出仍旧年轻,若是见过一回,自己便不应忘却才是。
农家子踌躇道:“是,钱家庄时曾见过一回,那时蒙受了您照顾……”
王小元了然。龙尾山离钱家庄倒不算远,那时他冒作玉白刀客,和假冒的黑衣罗刹来了场当众对峙。这庄稼汉约莫是那时的庄客,却不想从那处逃出后又流落到这凶诈山鬼盘踞的山中。
焰苗在寒风中惴惴不安地跃动,岩窟中寒意不减。王小元披着麻布烤了一会儿火,从麻绳上扯下还未干透的衣裳穿上。他问:“那候天楼的左右护法在何处?”
细雨仍在沙沙落着,从岩洞中望出去,只见天边隐现出鱼肚白。林中浓翠仿若被雨打落,黯淡地落在泥洼中,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幽荧绿光。农家子望着雨幕半晌,踟蹰着道:
“劝您还是…不要碰到那两人为好。”
王小元笑道:“没事,我斗得过。”
他休息了一宿,困乏之意略散了些,又吃了些糠麸下肚,勉强有了些精神。
农家子却倏然摇头,压得极低的箬笠底似是迸发出灼眼目光。“他俩不仅是功夫高强,用心还极为险恶。依鄙人看,那可是候天楼中最为蛇蝎心肠的恶人!您斗不过,鄙人瞧得出来!”
说此话时,这庄稼汉浑身战栗,似是有满腔怒火要从腔中喷出。
雨丝斜了进来,王小元摸了摸潮湿的鼻尖,讪笑道:“现在是斗不过,但要是有一把刀在,那可就说不准了。”
庄稼汉并未对他的话置喙。他垂首沉默片刻,雨珠顺着箬笠滑下,断线珠子似的碎在眼前。过了许久,他缓慢地站起身,扶着岩壁往洞窟深处走去。
约莫一刻钟后,他那幽暗的影子又从岩壁尽头涌出。农家子手里紧攥着一把锈蚀的雁翅刀,郑重地放到王小元手中。刀身沉甸甸的,农家子凝重的注视仿佛又让它沉重了半分。
“鄙人和大伙儿不会用刀,这是…从死人堆里拾的。不大称手,委屈王兄了。”
王小元拔刀出鞘,浑浊的刃身只映出了他昏沌的两眼,但他仍道:“是把好刀。”
“山脚下有一片傍水的垂柳林,还是莫要去那处的好。”
“为何?”
火光红彤明亮,似鲜红涌动的血,映出层层叠叠仿若嗜血尖牙般的石笋。农家子幽幽地颤声道:“去到那儿……您一定会后悔的。”
……
雨丝漫天倾落,细细痒痒地搔刮着面庞。深林中染着浓淡不一的翠色,或虬曲或笔直的枝干仿若幢幢鬼影。
王小元抱着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里走,心里跳得似有五六支鼓槌在乱撞。他从未如此不安过,农家子的话在他的心头落下一片阴云。
去找到两位候天楼护法又如何呢?将他们赶跑,让那位庄稼汉和他的伙伴儿下山,回到自个儿家中过个好日子?可是他依旧不知金乌的行踪。按理说,他愈是在其余事上拖沓一分,他家少爷便会多一分性命不保的危险。
他能救这天下的所有人,除了金乌。他也能帮上世上所有人的忙,可就是无人来对他施以援手。
王小元拼命摇头,将这念头甩掉。他如今要做的就是赶跑围在山下的山鬼与候天楼左右护法,让救了他的庄稼汉和其余人平安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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