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里悬着一盘银月,云彩瘢痕似的盘踞在天穹之中。天空敞亮,可山林却漆黑如墨。王小元从溪流边走开,脚下的细草犹如泥沼,踏一脚便会软软地陷进去。
从山沟子里出来,借着月光,能瞥见不远处是龙尾山脚的山村。茅草顶盖儿挤在一起,圆圆的水缸列在房檐下。
王小元想起以前做玉求瑕时曾与金乌一齐行游天下,曾来过这儿看单竹林。山村里有些小娃娃在林里用泥搭了小窑,生了火烤着梨吃,还分了一半儿给他俩,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犹豫了一会儿,王小元艰难地拖着步子往山村里,兴许从恶人沟里逃出后,他再四下打听一番,还能寻到金乌行踪。不知还有谁知道他家少爷的踪迹?他心中一片迷惘,但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看今后运气如何了。
如今一眼望去,山村里灯火通明,在幽深林中明光烁亮。
王小元眨了眨眼,一霎间,恐惧攫住了他的心神。他才发觉那并非是熠熠灯烛,而是熊熊烈火。
眼前是宛如地狱一般的景色。
茅草顶盖在炽烈的火焰中燃烧,飞灰铺天盖地,风里是浓厚的焦味。火光冲天,通红烈焰中仿若浮现出猛兽似的繁杂花纹,但浓烟渐渐遮蔽了一切。王小元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在这场浩大的火势中孤苦无援。
他愣住了,脚似被钉在地上一般无法动弹。他希望这是另一场梦,可掐了掐手背却觉疼痛。浓烟间,他依稀瞥见一群在村口逡巡的地棍。他的两眼时好时坏,如今居高临下地俯眺山村却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地棍们手里握着四角枪,有抱着襁褓的散发女人惊惶地逃蹿,撞到他们面前时被一枪搠死。他们吹着口哨,从死人衣衫里扒出几枚铜板,大笑着竖起杆儿,展起青莲色的旗帜。
那旗上绘着如意纹。青莲如意,正是候天楼的纹样。
风里依稀飘来叫喊声:“候天楼来啦!恶鬼来索命了!”乡民听此名号,人人皆在烈焰浓烟间仓皇奔逃,红艳艳的血花绽了一地。鲜红的火与血交织,山村中似煮沸了般喧闹。
地棍们叫嚷:“咱们是候天楼!快快将钱财送到爷爷们跟前来!”说着便把手中刀枪胡乱戳划,将一张张门板踢开。
王小元脸色煞白,他耳边似是回荡起了钱仙儿的声音。
恶人沟是恶徒福地,可恶人沟外却是人间炼狱。钱仙儿未骗他,如今这副光景着实宛若地狱绘卷。他在嘉定安安分分地过了两年,和金乌过着没心少肺耍闹的日子,可却忘了如今天下纷乱已起。
他手里提着断刀,踉跄着往前迈出一步。玉白刀客绝不能对这惨象坐视不理,他既是王小元,亦是玉求瑕。
可那熟悉的昏沌之感忽而涌上头脑,王小元踉蹡了一下,没注意脚下是土坡,狼狈地跌了跤。他滚进树丛里,摔得七荤八素的,被枯枝划了个花脸。
身体很重,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一股长久以来的疲乏忽而袭上心头,王小元这才想起自己几近几日水食不进。他仿若一具行尸走肉,忧思重重再加上夜不能寐,此时几乎要将他身躯压垮。王小元迷迷糊糊地察觉到:那接连不断造访的幻梦正是极度疲惫的后果。他离山村太远了,兴许一时半会儿赶不过去。
燃烧的山村中,那踢了门板闯进泥浆房中的地棍不一会儿又折返了回来,挠着脑袋对在外头候着的同伴道:“奇怪,没个活人。”
“死人有么?”
地棍道,“有倒是有,一家老小死得整整齐齐,都摆在榻上。铜钱米布也被搜刮得干净,咱们连挑拣都没那个法子!”
另一人啧舌道:“被人抢了先手。冒着候天楼名号捞油水的人太多了,也不知是哪伙贼厮鸟!”
“要不…咱们换个名头?”有人惴惴不安地搓手,“上月俺碰到五伙来打劫的,一伙打着宾州十寨的旗,一伙叫着忻城揭竿僮民的号,还有三伙嚷着自己是候天楼……”
众人踩过尸首,踏进血泊里,哀声笑叹道:“生意果真不好做啊。”
人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浓烟血海中。王小元挣扎着用断刀支起身躯,却又颓软地瘫了下去。方才那一摔仿佛将他彻底摔垮,连日的疲乏自躯壳中喷薄而出,四肢百骸仿若棉花。
他才发现自己身上淤青剑伤遍布,兴许是自己先前不愿对恶人沟的长老们下手,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们的打。他很困倦,只想找个地儿躺下来休息。玉求瑕得去救人,可王小元也很想歇息。
天空里落起了细针似的雨,一枚枚扎在他身上。他艰难地爬起,可又在疲顿中滑倒在地。先前熯天炽地的烈焰稍小了些,大团的青烟喷涌在空中。山村里静悄悄的,像是没了人息,只余刮杂的燃烧声。
王小元半蜷着倒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断刀。在失却神志的前一瞬间,他隐约瞥见身前似是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戴着箬笠,发丝蓬乱,一身脏污的棕衣,似是个独臂的农家子。仅余的一只手上握着寒光锃亮的镰刀。他于迷糊中想到了钱仙儿提到的山中的幽鬼,他们无处可去,烧杀掳掠,终日如幽魂般在林中游荡。这人兴许和那在山村中劫财的地棍是一伙的,也要来搜刮他钱财,取他性命。
可王小元如今只想阖眼大睡,他心思纷乱,只想把一切抛之脑后。细雨霏霏,林深树杂,人影映在他眼里时带着水雾氤氲的朦胧。那人在王小元身前驻足半晌,弯下身子,抬起他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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