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有着结实的身段,两条从苎布褂子里伸出的古铜色胳膊随意地搭着绿竹棍,在斜阳下影子拖得老长。王小元那时还很小很小,爱踩着他的影子趿拉着脚步随着他走。那男人随性之极,可却总拍着他的脑袋道:“小元,你给老子使劲儿长,长成个顶天立地的大侠。这样你就能去个天寒地冻的山旮旯里把你娘亲带出来,让咱们三口子团聚一回。”说着便会用力揉弄他的脑袋,粗卤地在他头上拍上一拍。
王太虽总是怂恿他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又爱把他套了裙衫丢进勾栏里,却从未叫他做过着实伤天害理的坏事。阿意亦温柔待他,将他抚养长大。
恶人沟似乎天翻地覆地变了个样,果真变得教他陌生。
正在王小元发呆的间隙,长老们蚊蝇盘旋似的窃语声愈来愈大,似是在犹豫下一个该由谁开口的好。
钱仙儿忽而收回身子,正襟危坐,微笑道:“麻竹长老,你是想到哪里去?”
众人目光倏时投向门口悬着的竹帘边,只见那儿站着个着茼麻衫的老头儿,眼神畏缩,脊背佝偻。他不似其余长老一般满面红光,反倒畏怯好似个随处可见的庄稼汉。
王小元认得他,那夜他被长老们围殴痛打时,这小老儿的目光也似如今一般怯懦,哆嗦着远远地望着在人群里被戕害的他,既未打他,也未上前施以援手。
麻竹长老嗫嚅道:“我…我吃的酒多了些,想去解手。”
钱仙儿用两指拈住瓷杯,笑容可掬地在桌沿敲了敲,“是这酒不合长老的口,还是长老嫌弃仙儿,不愿在这多坐一刻?”
“当家…绝无此事!”麻竹长老汗流浃背,磕巴道,“我怎敢嫌当家?不过是一时内急,想出去透口气罢了。”
他惶急地想奔出竹帘外,却忽地“咿”地叫了一声,两膝颤颤发软。竹帘在夏风中微曳,外头篝火熊熊,将重重人影映在竹帘上。楼外有人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森然杀意透墙而入。
“坐下。”钱仙儿忽地敛了笑容,淡声道。
这一句话平淡却掷地有声,霎时间竹楼内众人似是如临冰渊。烛光将钱仙儿端坐的身影描画在板壁上,一直延伸到天顶,好似口中滴涎的长牙猛兽。
麻竹长老两膝一软,跪坐在地。他抖得厉害,似乎下一刻便会狼狈失禁。
钱仙儿笑意盈盈,“我有话正想问麻竹长老,还请稍作忍耐。”无人敢对他的行径置喙,他又道,“我听闻长老也做了不少恶事,愿闻其详。”
所有人都在凝望着他,目光炯炯。麻竹长老在这目光下仿佛无所遁形,缩着颈子道:“我……咳,冒着税官的名头去给太平的人收米麦生丝,多压了些秤,乘机多收了些钱财。”
“只有这些?”钱仙儿支着下颌,近似冷酷地发问。
汗水一粒粒滑下面颊,麻竹长老支吾道:“是……是。”
钱仙儿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划着杯缘,“可我听闻长老不仅未压秤得利,还把有秩赶跑了,短了课钞,太平府的人可欢喜你去那儿啦,说你比原先的有秩好上不知几分。”
麻竹长老垂着头,喉中似发出哽咽之声,仔细听来却是极惊惧之下的抽气声。
端坐在东席上的身影仿佛遽然化作巍然山岳,倾危的巨石要从头顶向他滚下。外头天琴的乐声未歇,此处却冷寂仿若冰窖。
摘了脑搭儿的钱仙儿眉眼与嘴角弯弯,仿佛地戏面具上的裂缝。他微微躬身,影子在火光里被拉得狭长,像鬼魅一般落在麻竹长老头上。
钱仙儿沉默片刻,道:“你…是个善人。”
话音未落,凌冽的剑光便于一霎间亮起!王小元陡然一惊,手往腰间一按,却摸了个空。玉白刀被收走了,他腰里只剩一条空荡荡的系带。
再回头时只觉眼前似有狂风大作,只见不知何时两个神色木然的小僮立在众人之前,一人手中持盘肠纹剑,另一人举着雁翎刀。
一个头颅滚落了下来,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发出闷响。小僮们出刀剑时仿若疾雷迅风,霎时间鲜血四溅,血水从断裂的脖颈中如泉喷涌而出,溅到天顶上,又淅淅沥沥地落下。
麻竹长老的头颅被斩下了,但众人却神色无虞,继续动筷夹酸姜鸭,从锅中舀糯米吃。饭粒沾了血,下一刻却又被泛黄的口齿无情嚼动。
小僮们将刀剑上的血振去,收入鞘中,又麻利地将尸首拖去,取来水桶将地上血迹拭了,罢了恭敬地跪坐一旁。
“…钱仙儿!”王小元难得动一次火气,对钱仙儿怒目而视。
“怎么了?”钱仙儿却如往常一般回过头来淡笑,“吓着了么?还是血溅脏了你衣衫?”
“为何要杀人!”
钱仙儿笑道:“这处是恶人沟,可没好人的立足之地。咱们也算得做回善事,给他往黄泉路上送一遭。”
端午夜宴中,当家会评点过往一年各长老所为。若是做尽恶事自然无妨,可若是只作了些小偷小恶,招来当家不满,便会就地杀去。
砰咚,砰咚,王小元的心在躁乱地鼓动。此时钱仙儿按下他的手,细声道:“你若觉得不快,我便再与你说一些。麻竹长老往年都战战兢兢随在我身侧,都做得很好,沟中所为恶事都有算他一份。可去年他浑水摸鱼,愈发动了想出逃的心思,我除他有自己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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