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门的道士们停住了入殿的脚步,转过身来盯着他们俩。
三娘忽而觉得有点怪。这群人目光冷冽而僵板,眼睛如漆黑的墨潭,并无悲喜的波澜。一丝凉意爬上脊背,她歪过头,凑到那戴着纱笠的人面前,担忧地问:“…王小元?”
刹那间,寒意猛然袭上心头。
那是一种奇妙的、此生从未有过的震怖感,她听见血水在身躯中汩汩流动的声响,以及心头鼓动时如擂鼓般的沉闷响动。但在一霎间之后,所有的声响都仿佛归于死寂,极寒与灼热裹挟着身躯,将血肉揉碎在剧烈的痛楚之中。
左三娘低头望去,只见一枚明晃晃的刀锋刺透了她的胸膛。
炙热的血顺着刀刃如蛇般缓慢地往下淌,在刀镡边化作浓稠血珠。她说不出话,只能从喉口发出断续的呻吟,然后一点点地滑落下去,像从枝头挣扎脱落的朽叶。气力在流失,世界仿若化作昏暗无光的冰窖,她在往下坠落,落进无边的、漆黑的暗海里。
倒下的时候,她脑海里闪过马骑灯似的花绿的光景。有时是年幼时在万医谷里无忧耍闹的时光,有时则是在候天楼中与金五拌嘴的时候。在金府当个小丫鬟也很快活,因为金乌总嫌她干得不好,把活儿抢过来做,甩给她的月钱能在其他庄子里作个千金小姐。
回想起来时过往皆是一片杏花春雨、天光景明,唯一不快活的时候是金乌难过的时候。他口上锁得紧,心里却藏着许多事儿,总是静静地待在阑干边饮酒吹风,两眼凝碧如静池,无风无波。还有爹娘与谷人在岸边向她高声道别的身影,他们在殷切地、满眼含泪地向她高喊,愿她一路平安。
临死前的一刻,左三娘昏暗的视野里只余白衣人将刀从她胸口抽出时的身影。刀刃微抖,在青砖上撇出厚重的血痕。
那顶纱笠后似乎藏着一双猛鸷一般森冷的眼,无慈无悲地将她的生与死收在眼底。
第223章 (十四)别拈香一瓣
一阵幽咽的风拂过碧莹莹的水面,抚出褶皱似的绿漪,和着水转翻车轱辘辘转动的声响呜咽着拂过月堂、鼓楼,落进了吊脚楼的二层,吹进了竹灶边。天幕带着种雾蒙蒙的晦暗,吐翠万木淹没在翻涌云海中,天地间仿佛失了色,哪儿都是褪色般的苍白。
枫荷梨坐在只小竹凳上,仔细地将用密蒙花染过色的黄糯米舀进桶里。木双儿已经把另一只盛好糯米的桶架在锅上蒸了,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火,指尖拈着从溪边捡来的卵石玩儿。枫荷梨见风起得大了,将焰苗吹得摇曳零落,忙道:“双儿,将窗掩一掩,留条缝就成。”
木双儿懒洋洋地踅过去关窗,见了天色,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道:
“娘,斗牛节是不是快到了?今年的年节,大姐会回来么?”
“你大姐成日往山里跑,上回去为折一支银风草花了大半年,要回来一趟算是难啦。”枫荷梨手执漏勺,笑着往桶里拨糯米,小心翼翼地怕洒开。
木家人总算得离多聚少,四个女儿欢聚一堂的时候自木三儿幼年走失后便不再有过,大姊常年上山采药,三儿不见踪影,四儿又任性地跑出谷去寻三儿踪迹,也不归家。所幸她在天山门落了脚,时常会写些笺子绑在令鸽腿上捎回家乡来。独独一个木双儿陪着双亲与谷人。
双儿尖酸地笑了:“算啦,我的姊妹个个都是不顶使的。”她盯着灶里摇曳的火苗,两手托着下巴,忽而喃喃道,“今年除夕,三儿会回来么?”
枫荷梨笑道:“哎呀,我还以为她会更早些回来呢,兴许斗牛节就会灰溜溜地回家来。上回她赶得急,没好好尝过咱家的香糯,这回我定要她吃个饱,撑到肚皮装不下也不能罢休。”
听了这话,木双儿转头往屋里一瞧,只见地上齐齐摆着三四只木桶,滚烫地冒着水汽,一看便是已蒸好的香糯米。木双儿看了傻了眼,没想到她娘亲也是个甚么话都依得女儿的人!左三娘当时不过在逃离的前夜里同她说过想吃家乡的香糯,枫荷梨听了便记在心里,不知觉间竟整了几大桶出来。
这几桶糯米他们自己是吃不完了,分给谷人们也够呛。木双儿抱着手,向枫荷梨蹙起眉头,斥道:“不许再蒸香糯啦!你是要把三儿喂成猪么?”
“再一桶,再一桶就成。”枫荷梨掩着口呵呵笑道,满脸的细纹似是漾开的愉快的涟漪。“我怕她除夕才回来,那时咱们留给她的份儿就不多啦!”
木双儿叹着气,挨在墙边,眼神不住地往微掩的木窗外撇。她想起离别那夜里左三娘拥住她的怀抱,那时她贴在妹妹的胸口,只听得一颗心扑腾乱跳,与她的心跳得一般慌忙。她似乎很久未曾与这年幼的妹妹相拥,有些不惯,却又不忍放开。草林里的土径少有人去剪去杂草,不知下回这教人忧心的妹妹回来时,还能找到回谷的路么?
窗外风声更盛了些,呜呜咽咽地从缝隙里钻入,撩起她额边发丝,微微的有些发痒。风儿像是在她啼诉着什么隐秘的话语,一霎间,木双儿心里猛地颤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刺痛缓缓升起。
“怎么啦,双儿?”枫荷梨仰着头唤她,笑盈盈的眼里像含了两汪春水。
“没什么,不过是想那个跑出去的蠢妹妹何时回来…”木双儿摇头,难得地笑了一下。
“等除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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