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鸭公一早起来,挠着睡糟的发丝从偏厦里出来,便看见枫荷梨挽着发丝,手里提着只竹篮在石梯上向他嫣然一笑。
“走么,去看看三儿。”
男人到缸里掬了把水洗净脸,嘟哝着道:“昨夜才打过她一巴掌呢,她八成不想见我罢。”
枫荷梨走上前来,用竹篮轻轻碰他胳臂,嗔道,“说的甚么话呢,孩儿他爹。我昨夜要双儿去看过她啦,她说不怨双儿,也不怨你,她不是那般小肚鸡肠的性子。何况火烧谯楼坪一事是她有错在先,她心里可清楚啦。”
木鸭公有点烦躁地就着水将胡子捋净,半晌才点头。他昨夜见火势蔓延得快,坪上已成一片火海,心焦之下便扇了始作俑者的三娘一耳光。可没想到这一巴掌不仅打在他女儿面上,更是痛在了他心里。昨夜他翻烙饼似的在竹席上卷覆不知几回,都在心里不安地思忖着三娘会不会就此记恨他,再不给他好脸色看。
他恍惚地随着枫荷梨走下石阶,沿着石路慢腾腾地迈着步子。昨夜左三娘睡在吊脚楼的火塘边,他们回了旧寨楼里,离吊脚楼有两里路远。
见那被枫荷梨挽在臂弯里的竹篮轻晃,木鸭公探头一望,却见白布下掩着几只杨叶包的饭团儿,便好奇道:“这是甚么?”
“给三儿的。”枫荷梨笑呵呵地道,“昨夜她同双儿说了,要吃到谷里的香糯才消气儿,我便趁早起来给她包了几个。这十年来她定是少不了风餐露宿的,至少咱们得把她给招待好。”
昨夜她不放心,要木双儿去探看左三娘是不是偷溜出了吊脚楼。虽说三娘一心一意只要拿得还丹,在丹丸入手前不大可能走,可她仍旧担忧三娘是不是会一狠心便撇下他们离去。
远远地能望见一棵参天巨木耸然于山林之间,郁葱枝叶下覆着剔透的五色琉璃瓦,在日光下如锦鳞般熠熠生辉。过了这独脚楼,只见水瀑奔腾,湍流之下露出石楼的一角来。
若是往日,这个时候路上该有不少往来的谷人。有背着竹篓要去攀岩壁的,有在石阶上摆张油纸分拣药材的,可今日却空无一人。远方隐隐传来喧闹声,能影绰地瞥见楼前聚着乌泱泱的人头,人声嗡嗡杂杂,像令人生厌的乌蝇一般扰人心乱。
“出了甚么事?”木鸭公与枫荷梨对视一眼,心里忽地涌上一股不祥的黑云。他俩奔开步子往吊脚楼处挤去,一路上只见人人面色如阴云笼罩,眉关紧锁,慌乱地低声议论。
木鸭公慌忙扳过一人的肩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人人都聚在楼前?”
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满口豁牙抖得要落下来似的。她口里叽里咕噜地嘟囔了一阵,颤着手指向吊脚楼:“楼…楼里有血……”
两人听了这话,心头如遭响雷震荡,当下意乱心慌的飞奔上前。等跑过石桥,踩上石梯时,只见廊里风声飕飕,竿上青布衣衫如幽魂般翻滚,而在曲折的廊上如朱笔写画般留着一道深褐色的印痕,像一条狰狞而丑陋的伤疤,一直蔓延到后室里。
那儿是火塘在的位置,昨夜三娘就睡在那里。
木鸭公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转眼一看,枫荷梨面色更为煞白,几乎摇摇欲坠。两人的步伐变得沉重万分,眼前丈宽的廊仿佛在渐渐扭曲融化,每一步都走出天翻地覆之感。
他们停在了后室的门前。
这是不知走了多少步、心如擂鼓般猛烈撞动了多少下,才教他们艰难地挨到门边。火塘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铁锈味,深色粘稠的液体浅浅漫到了布鞋边。
昏暗无光的的火铺里,有一个少女正仰面躺着,面色如雪般惨白。她的胸口裂开一道口子,仿佛正往外源源不断地汩汩冒着暗沉的血浆。一柄小小的切药刀落在血泊里,刃身被厚重的血痕裹覆,却仿佛依旧闪着锋锐的寒芒。
那是左三娘。
第219章 (十)别拈香一瓣
两人如石雕一般矗着,兴许是那厚重的血腥气冲昏了头脑,眼前光景变得再不真切,像水波似的摇晃震颤。
可那躺在血泊里的人怎么看都是左三娘,那惨白的、仿佛正渐渐灰败的脸庞,头上挽的松散的桃心髻,昨日方才见过的套在身上的白衫藕莲裙,如今正浸在暗沉的血水里,仿佛一支凋败的花儿。枫荷梨手上的竹篮兀然坠地,杨叶裹着的香糯团子散落一地,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片刻,陡然间从喉中发出不成声的尖泣:
“——三儿!”
恬静柔和的笑容瞬时从脸上揭去,枫荷梨疯了似的奔上前去,踩过木板上触目惊心的血痕。她在左三娘身边蹲下身来,颤抖的指尖搭上了她的手腕,又心惊肉跳地将手指放在她鼻下试探呼吸。
太冷了,左三娘仿佛一块僵硬的顽石,失去了所有的温热与动静。她躺在火塘边,安静得犹如燃烧殆尽后余下的灰烬。木鸭公心急火燎地跪在血泊里,将那纤细而被血染污的手腕抬起,手指粗笨地在腕口哆嗦,想找到她的一丝生机。
楼外的人越发哄闹,原来是血渗下了木板,血珠顺着纵横的藤条滑出楼外,在石阶上留下淅淅沥沥的印痕,这才教往来的谷人发觉楼里兴许出了事。
枫荷梨猛地抬头,眼里陡然爆发出尖锐的目光。她就这般颤抖着望向木鸭公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眼:
“都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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