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恰有个小班端着楠木托从廊边款款而行,金乌叫住她,从木案上取过两只白瓷酒盏,放在廊栏上。又顺势抓过王太怀里的酒坛,把封纸扯了,倾了两杯醇香四漫的巴山清。
金乌一面低头倾酒,一面道,脸上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我在江湖令上见过你,自然记得。恶人沟几年前便因当家出走而群龙无首,这事儿早传到候天楼水部耳中了。”他又冷笑道,“…何况你那德性着实同某人如出一辙,想认不出都难。”
夏风巡庭,拂乱幽草明花,玉盘似的青荷轻点池面,将一池波光揉碎。微闷的风扑入廊柱间,将两人黑衣吹得猎猎作响。
“在候天楼忍辱负重潜埋数年,真是好能耐。”金乌举杯,“敬你一杯,王当家。”
王太将酒盏拈起,“不用不用,咱们半斤八两,女婿。”
金乌的手顿了一下,“你叫我甚么?”
“嗐,还遮掩啥呢,你和我家那小崽子的那点儿风流情史都快传遍候天楼了,我还是从彭门的外人口里听来的呢。”王太颇不在意地摇手,“那小子从小便是个败钱货色,吃得从来比挣得多,卖了也不得几个子儿,不如寻个多金主子傍身。是罢,人傻钱多的女婿。”
“……”金乌的眼神霎时凶恶,他总觉得自己对王太无甚好气,先前姑且还是抱着敬重模样,这才斟酌言辞了些,如今总算是原形毕露,要把在王小元身上撒的火也生一份出来。半晌,他冲着王太憋了几个字,“…穷瘪王八!”
他想起以前曾耍闹着把玉求瑕扮作姑娘卖到醉春园里,玉求瑕那时口里叫着被人卖的事儿在小时也发生过几回,如今想来,肯定是这邋遢男人干的好事。
王太叫嚷着用臂膀勒他脖颈,“哎,怎么和老丈人说话的呢!老子说实在话,要不是贪你身上那点儿油水,老子还爱把那崽子卖进窑子里去咧!”
这两人在廊上胡乱耍闹,惊得不远处坐着的另一人险些打翻了茶盏。玉乙未本坐在廊凳上,拿皂纱盖着头脸。他正小口啜吸着花毛峰,望着园里纷零的杨花。金乌与王太远远地不知吵嚷着何事推搡着走来,他紧张得把杯盏在左右手里滚了一轮,待那两人近了,他腾地站起,板直地站在两人眼前。
在这两人面前,玉乙未总觉得拘谨。一个曾为恶人沟的当家,另一个是恶贯满盈的黑衣罗刹,他就是个只有虾兵蟹将殴打的份儿的窝囊废,一时间汗水落雨似的顺着脊背往下淌。
“哎,你咋不走啊。”王太见了他,嘘声摆手道。“你这人不是天山门的么,这儿没啥好呆的,速速回去罢。女婿的钱老子一人贪就够了。”
玉乙未嗫嚅道:“我…我回不去了。”
天山门二珠弟子被灭的消息看来还没传开。这也难怪,这回颜九变可做足了功夫,不仅把整个客舍的行路人都屠了,尸身运到山里挖了坑掩埋,活着的也塞进铁笼里捉回候天楼。他和玉执徐曾冒险放跑了些人,但天山门也算得是没得治了。
王太皱眉:“怎么回不去,腿不是生在你身上么,还是少了上路的盘缠?”说着便伸手去摸金乌的系带,想从那儿掏出个荷包来,“喂,东床快婿,瞧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儿,借这小子点钱。”
金乌闪身躲过,抱着手淡淡地看着玉乙未:“留在这处也行,此处是南派的地界,总归比你出去被颜九变逮着的好。”
这话听来格外的教人安心,玉乙未舒了口气,浑身忽而脱力,一直以来紧绷着的放松下来,肌肉灌了铅似的沉重酸疼。困意像蚁群似的侵袭身躯,咬噬神志,他想就这么倏地躺在石砖上,长睡不醒。
天山门覆灭,玉执徐等一众弟子在眼前丧命,小师妹遭群鬼掳去,他忍痛将自己半边脸皮割下……如今他只愿这些不过一场梦魇,梦醒了能恢复如初。
玉乙未怔怔地立着,一阵夏风悄然拂过,他使劲儿眨了眨眼,倏时间头晕目眩,仿佛置身于幻境之中。眼前但见幽草绿荫,山青荷红,满园清香浮动。琼楼锦阁,舞筵笙歌,胜似天上仙景。一时间他眼里干涩,扑眨几下竟不知觉地流下泪来。
他能留在这儿么?有南派管束着,他从此再也不用幕天席地、风餐露宿,再不用受候天楼刺客猜忌,如池鱼幕燕,时时提心吊胆。他活着,仅此一点便是积了三辈子的福分般走运,他已从候天楼的魔爪里成功脱逃了!
血冲到了脑袋上,玉乙未喘不过气儿来般的兴高采烈,赶忙迈前一步,迫不及待地道:“我…我要留在……”
可话还未说完,他便踩在敲起的石砖缝上,趔趄着摔了个嘴啃泥,直撞得眼冒金星。睁眼时却见有样物事从怀里滑落出来,在地上清脆地蹦了几响,滴溜溜地打着转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枚系着红线的铜钱。
看着虽磨损了些,留着斑驳的划痕,却曾被他仔细又宝贝地擦过。他从那人手里接过这铜钱时,却不知这物事竟是那人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信物。
恍惚间玉乙未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潮热而灰黯的天府的街巷,大雀儿吱啾啼鸣,丸铃叮当作响,辣酱辛香味萦绕鼻间。玉执徐拉着他的手走在前头,忽地回头凝望着他,漆黑的眼仁里像沉凝着万般思绪。玉执徐眉头微舒,神色依然平淡,将那枚铜钱郑重地塞进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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