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慢悠悠地走动,从雕镂的轩窗里能瞅见挂着红纸灯笼的栈房,小巧的白粉墙青檐瓦挨挤在一起,街两侧的大通檐仿佛近在眼前,远远便瞧见一片乌泱泱攒动的人头。王小元的心怦怦直跳,他拿帕子擤了擤鼻涕,脑壳有些晕乎乎的,遂忐忑地往后靠在软垫上。
“少爷,你要和我……说何事?”王小元嗫嚅着问。转头却见金乌没在看他,额头抵着窗格,似是在静静地凝视着车外纷飞的小雪。
折磨人的死寂持续了片刻,两人心思各异,却默契似的闭口不言。每一刻都难捱至极,王小元惴惴不安,最终吞吞吐吐地开口。“我也有话…想同你说。我先说,行么?”
“我爹还是我娘的卖身契,还在少爷你那儿么?我…我想赎出来,加一倍的钱也好,两倍的也成。府里现时也不缺我一个打杂儿的,我又笨,眼睛也不好使,还净给你和木婶儿添麻烦。”
王小元转过头去,正恰瞥见金乌缓慢地将脸移过来,眼珠璆琳似的清莹发亮,却陡然生出股阴冷之气。“你想走?”
“…嗯。”王小元支吾道。老实说他也觉得这要求有些匪夷所思,没听过世仆细民能从主户手下脱身的。即便有,那也是主子愿积德累善,恩准能放人走。他可不觉得金乌能如此大发善心。
金乌道。“也不是不行。但还没到时候,要雇些惰户去跟着你也怪麻烦的。等你哪一日眼睛治好了,我再放你走。”他垂下头,隔着布袋拨弄汤媪的提手,一下一下地闷闷作响,忽而问道,“下个东家找着了么?”
他俩说起话来意外地平静,却仿佛乌云里酝酿着狂风烈雨。远处隐约的喧杂声宛如雷鸣,王小元的心已开始如在风雨中飘摇。
“还没…”
“那可别指望我能替你寻个好下家,”金乌道,“天底下嫌我恶我的人多着去了。你去问木婶儿,说不准还能找个落脚的地方。”
王小元高兴了起来,眉眼弯弯地把笑堆在脸上,金乌没冲他大发雷霆,好歹是应承他能卷铺盖走人的。只是治好眼疾这事又好似遥遥无期,他猜金乌是不愿他落得笃疾,等着出去后被别人戳脊梁骨。
“少爷,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也不记得是哪个与我说的了。说的是以前道门仙都里有个胖长老,嗜鸟如命,屋里摆着一溜儿四角爪钩笼,啁啾不断。有一日他访山走水,正恰碰见有个猎鸟儿的村人,捉了一串的鸟雀,把两翅缚起,看着很是凄惨。那胖长老看鸟儿们啼哭挣动,于心不忍,便出了几贯钱买了回来。”
“待他把鸟儿买回后,好吃好喝地把它们供起来。养在珐琅金银笼子里,配青花钵食罐儿,喝的是梅花瓣上融化的雪水。但鸟儿很快便死了,也不是长老养得不对,只是扑飞惯了的野鸟着实难驯。它们认不得食罐儿里的白面馒头渣子,只想回到山林里去啄野果吃,长老没有救它们,只是从一个笼子抓到了另一只笼子里。”王小元认真地望着金乌,忽而露齿一笑道,“少爷,你真好,你会把我放出笼子的罢?”
金乌只是沉默,眉宇间似有一只解不开的纷乱的结。
有时王小元觉得在他面前会畏首畏尾,有时却又憋不住想说些讥刺的话。大抵是金乌平日里就是如此阴阳怪气的,他也学上了几分。
“王小元,我也和你说个故事吧。”金乌忽而嗤笑一声,道,“有个混小子,生来便是被人唾骂的,缘因是他生得不好,长在了恶人遍地的山沟子里。但他偏不信,觉得自己总该不是个王八龟儿,于是他经千难万险、顶着旁人冷嘲热骂,总算成了被世人称颂的大善人。”
“后来呢?”王小元惴惴不安地问。
“后来?后来他后悔了。”金乌道,“因为善人和恶人总归是一样的,都是世人给的名头。只不过善人更身不由己,他想救一个人,可人人都盼着他救完天下人。他想回去,但谁都拦着他,像撞油渣似的要把他榨个干净。不过他也是真傻,居然也不自量力地真想把自己最后一滴血都榨出来。”
浊云里腾旋着呼啸的朔风,刮过空荡却繁复的窗格时被切碎成片片凄厉的呜咽声。王小元吞了口唾沫,紧张地问:“那…那个他想救的人,现在如何了?”
金乌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刹间茫然地扑眨着眼。他俩倏然对视,撞进了彼此的目光中。金乌愣怔了片刻,道:“…在等着。”
“等?”
“对,就是在等。从日升到月落,从春到冬,一直都在等。因为他经常日夜不分,所以每一日过去就在墙上写下一划。”
王小元想起院里留着道旧墙,斑斑驳驳地划着线,也不知划了多少道。但那墙金少爷从来没叫人拿石灰刷过,依然留在那处。
“然后有一天他想明白了…”金乌往后一靠,迷茫地望着车舆顶。“与其寄托于临死前都难发生的奇迹,还不若一开始便绝望的好。”如果什么都不记得的话,那过往的悲欢喜乐皆算得烟消云散,他的等待不过是徒劳。
他俩安静地坐着,笼罩在一片难堪的死寂里。车子渐渐驶近了大通檐前,四处是骈肩累踵的人影,熙攘喧天的人声。王小元正发着愣,忽觉肩头一重,金乌抱着汤婆子似是睡着了,头歪倚在他肩上。
这可着实把小仆役吓着了,他咳嗽几声,僵硬地挪着身子,垂下一边肩膊,悄无声息地把他家主子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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