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髹黑的衣箱侧翻在地,血从底孔淌出,洇湿了青砖。有只惨白的手从箱里翻出,在日光下明晃晃的。众人围着那衣箱指指点点,却不敢上前,只对那惨状惊异又好奇。
草笠行客挪到了人群前头,人群在他耳后议论纷纷:“真是黑衣罗刹么?”
“是,一定是!那人怀里放着罗刹的铜面,方才取了来瞧,和版画里的一模一样!”
行客趔趄着上前,霎时间百十道目光灼灼地停在他身上。这个拄着竹棍儿的行客身污手垢,看着像个讨饭的叫化子;同时又似是失魂落魄地挨到那衣箱面前。
箱里塞着具被血水浸透的无头尸,血沿着砖隙画出暗色的纹迹,妖冶地交织成网。蚊蝇嗡嗡盘旋,停在那只惨白的手臂上。
尸身上覆着一件皂色绸衣,窄袖行缠,臂腿上留着被箭筒压褶的痕迹。他认出这是候天楼的装束。兴许是颇遭人怨,有人取了柄勾镰柴刀,愤恨地在尸首上胡乱斩劈,划出惨不忍视的斑驳裂口。
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黑衣罗刹?”
街头巷口皆张贴着武盟的江湖令,他也曾听过盟主武无功对候天楼罗刹痛恨至极,若是逮住定要受尽私刑而死。
众声纷议连成一片,有看客在身后喊:“哎,那边那位小兄弟,你若是不解气,咱们把刀给你,你好好再砍两下!”有人幸灾乐祸:“死得好,死得妙!可惜了全尸未见,若他头颅仍在,咱们挟他眼,剁成泥!”
有人丢了把菜刀上来,是从屠夫铺子上取来的。刀身沾着血和肉沫,微微卷曲,似乎曾被用来砍在无头尸身上。
那草笠行客忽而发狂似的扑上前去,一把从血水里捞起了尸躯。
看客们见他举止癫狂,不由得惊异,私语声愈甚。可行客却仿若无人地把那具尸体从箱中抬出,放在青石砖上,颤抖着手去解无头尸的衣襟。
“喂,你在作甚!”“别看啦,他身上没一点钱财,白沾晦气罢了!”
可怖的裂口下,一枚印记在发紫的皮肤上格外刺目,偏偏落在琵琶骨处。他脑中似遭轰然一响——是候天楼的如意纹!
那一刹那他哑然失声。他想起那夜里花烛明灭,如雪月光淌在那人身上,那时他分明看到金五的琵琶骨处留着枚墨黑的如意纹。
一股剧痛忽而攫上心头,世界忽然死寂晦暗,唯有眼前鲜血刺眼流淌。
他喘着气,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又颤抖着、轻轻地摸上那无头尸身,问道:
“…少爷?”
——
滋水河边是丛簇冒尖的芦苇,白白细细,在风里颤颤地晃。河面宽阔,泛着明镜的光,一眼望不到尽头。
玉求瑕失魂落魄地挪到了岸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芦苇丛里藏着块木筏子,生了幽绿的草。他躺在筏子上,用竹棍一戳,桴木便晃悠悠地漂开来。
他头晕目眩,眼珠子也不会转,痴痴地望着天穹。日头西沉,晚霞黯淡,虫鸣声此起彼伏。他之前几乎是又滚又爬地从西大街离开的,走之前拿走了衣箱里的罗刹铜面。他想过把那衣箱一并带走,可现在身骨尽碎,又能做甚么?
“我是不是来晚了?”
玉求瑕用棍尖挑起了铜面,呆呆地问它。
他自责极了。当初他在换月宫的洞窟里刺了金五一刀,那人应该身负重伤,动弹不得。武盟又四下张贴了捉拿黑衣罗刹的江湖令,他惊惶地想:说不准是金五被捉住了,受了他们的极刑,甚而被斫下头颅扔在了市集里。
如此说来,他养伤花了数月,从天山门逃出又费了不少时日,等重回丰元城时已是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可他一切都没有得到,不过是在不断失去。逃离了天山门,拗断了骨脉,丢了许多记忆,最后连人也没救回。
山岭低矮而绵缓,泛着苍茫的深青,潺潺水声永不止息地在耳边回响。玉求瑕抱着铜面,闭上眼。
他想起义娘曾给他讲过故事,说东岳有一道河,蜿蜒漫长,若是顺游而下,漂上七天七夜,能不知觉间游进奈河中。他能在那里见到所有的逝者,那时尘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恶欲憎皆成过眼云烟。
玉求瑕想,若是他也能从滋水河漂入三途川,说不准还能赶着见到他少爷一面。
可这一想他又忽而很难过,心里像被剖成两瓣儿般痛苦。他背弃世间,去了天山习刀,为的就是金乌。仿佛只要救出了那人,世上的一切苦痛就不被称为苦痛。
不知觉间他开始悲恸地哭,继而是难听地哀嚎,反正世上没人会发觉他在此处哭,也没人要拦着他为个世上最坏的魔头落泪。
木筏子不知漂了多久,玉求瑕嗓子都嚎哑了,可他还是难过得很,像个孩童般放声哭泣,眼泪滑过面颊,落进木缝里。
周围的虫鸣仿佛合着他的哭声,沙沙作响。浓密的树影簌簌摇曳,把他笼在阴冷之中。木筏子进了芦竹丛里,晃悠悠地挪动。玉求瑕正哭得情难自抑,忽而听到岸边传来人声,遥遥地喊:
“别哭了!”
兴许是荒郊野外的农家,要从田里回去。玉求瑕停了一瞬,继而哀嚎起来。他难过的时候谁都拦不住,非要把金豆子流完为止。
那人也许是被玉求瑕的哭嚎声扰得心烦意乱,竟踏入水来,一脚踩在木筏子上,骂道。“哭什么!舅甥哭丧么?怎地不去做歌师挽郎,净在这儿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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