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的眼里涌出晶莹泪水,如断线的串珠般落在前襟上。“她是我们的九公主,骑队里的牌子头,后来她逃开了汗国,自万人之上沦落为遭人耻贱的叛徒。”
“你的身子里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但眼睛不一样,”金发女人的目光越过铜面热切而哀伤地投向他,“只有她才会有这样的眼睛,像永远在猎食的鹰隼。”
“会兰乌也死了。我不是她。”金五呆了半晌,木然而冷酷地摇头,心里却已掀起骇浪。
他娘亲曾是游荡在荒漠里的最可怖的鬼魂,连孩童都为其胆寒嚎啕。汉人容不得她,恨不得将其饮血吸髓,可后来就连故乡也将她斥为倒戈叛贼。
胡姬却殷切地捧着他的手,她的十指滚烫,似是有炽烈的火焰在她身体里燃烧。她情难自抑,磕绊道:“你不是她,你是她的子嗣。我有话要与你说,关于汗国的事,关于她的事,还有…你的事。”
此二人说的都是西胡话,在赵张两人听来叽里咕噜,如诵天书。张权凑到赵岭耳边,压低嗓门道,“这黑衣罗刹…是胡人?”赵岭不知如何作答,一把将他脑袋拍回,发愣地听着他们叙话。
说来奇怪,但他们似乎是同一类人,血缘隔着千里将他们系结,风刀霜剑也斩不断族血的羁束。
胡姬低垂眼眸,悲戚地道:“你也是…哈茨路人。虽说仅有一半的血,却依然逃不过这受诅之命。”
她将手伸出,挽起衣袖,露出一段洁白的胳臂。其上竟密密麻麻地布着针眼,臂弯处乌青一片。金五看了眼皮一跳,却没说话。
“这是汉人留下的。他们会把我们锁起,用施针术把毒引进我们身体里。哈茨路人毒与药皆难见效,若是他们世家中有人不甚中了毒,便会将我们当作引毒的药罐,将毒从他们身子里引出。”
“还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被掠进各个世家,我们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贱种、是玩物。可你为何还要与汉人往来?汉人都是肮脏的、卑鄙的、无耻的。”
胡姬胸脯剧烈起伏,发红的眼里盈着泪花。她见金五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并无动静,忽地一把捉住他腕节,用力一拧,将他扭向玉求瑕的方向,用西胡话高声道:
“你…你为何还不对那个汉人下手?我看得出来,他的心里在踌躇。他对你戒备之极,兴许还有想害你的心思!”
金五平静地回望她,缓缓摇头,只道:“我打不过他。”
“而且…他不会是那种人。”
胡姬抓着他的手又紧了一分,带着不知是痛苦还是愤怒的炽热感。
倏然间,一切陷入死寂之中,只听得荒凉的风声在裂洞里回旋。金五望着胡姬,像在看着荒原中的另一个自己,他忽而问道:
“你叫甚么名字?”
胡姬道:“塔娜。珍珠的塔娜。”
“是吗...塔娜,是个好名字。”金五从胸腔里长舒出一口气来。他静默了稍许,眼里映着浅淡的悲伤,丝丝缕缕,却像流光般转瞬消逝。
他说。“那么,再见了,塔娜。”
倏时间,黑衣罗刹忽如跳猫子般蹿起,眼中精光迸裂。他伸手拔出猎刀,寒芒劈开了流淌的风,落在胡姬雪白的脖颈上。
一切似乎来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刀刃撕开皮肉,破骨如泥,血蛇从裂口里飞溅而出,塔娜的头颅像革鞠一样骨碌碌滚落在地。前一刻他们还十指交握,相谈甚欢,后一刻就只剩下一人一尸。
他斩下了那胡姬的头颅。
第119章 (三十四)年少意疏狂
血如涌泉高高溅起,继而似滂沱暴雨落了众人一身。赵张两人如遭晴空霹雳:
“你…你在作甚!”
吞日帮的两人浑身悚震,哇哇大叫,赶忙连滚带爬地从金五身边退开,恨不得找条地缝儿躲进去。饮水的瓷杯在慌忙中被摔得四分五裂,白瓷片像落花般滚了一地。
血雨里,金五凝神望着被斫去头颅的尸身。他动作倒很快,刹那间收刀入鞘,又往怀里抽出支火折子,手腕一抖,就着裂隙的风擦燃了。众人只见他拿着火凑上前去,往胡姬脖颈的裂口处点,初时只听得窸窣的声响自她皮肉下传来,后来竟见那尸身浑身似生了水疮般鼓囊涌动,伴着血肉撕裂声,长虫如迸溅水花般破体而出!
赵岭惊惶失措,慌忙大叫:“那老头子的毒虫…在她身子里!”
而且不止一条,而是数十上百条。长虫满满当当地在她的躯干之中游动,盘根曲结。
金五平静地道:“难怪她的手如此之烫。”
若这胡姬是哈茨路人,血应是冰寒的,可当塔娜握着他的手时,金五只觉得滚热如汤。
“你…你这恶鬼,只因为她两手发热就去斫人家的头?”两人又惊又怕,方才那副亲近模样已然不见,只敢一边叫骂,一边缩在石柱后。
黑衣罗刹道:“小心为好。”
他望着塔娜滚在一旁的头颅,澄碧的眼里依然映着欣喜、企盼与笑意,她定是直到最终都想着如何与自己叙说草原与大漠里的往事,倾诉会兰乌也的往昔。在候天楼时自北漠归来的斥候曾禀过蒙兀儿骑队覆灭之事,塔娜兴许是最后一位知晓他身世的人。
但他已听不到了。他又杀了一人,多负了一层罪业。唯一庆幸的是玉求瑕还昏着,如此一来难过与伤悲只需他来负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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