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未曾见过这局势,但也应能排布得出来。那微茫的天光似烟云般散了,四周重归死寂与暗淡。金五猛然惊醒,他依然端坐于棋盘前,对面是国手僵硬干朽的尸躯。
金五拈起棋子。白棋若挂角,黑棋便护空,到位相连。罗刹鬼沉静地落子,头顶木鸢凶戾地飞旋,声掀屋瓦,他却充耳不闻,只顾摆着棋位。
他头痛欲裂,似有雪片般的光景涌入脑海里。一开始先是只觉惊雷般乍疼,像有创钜痛深之感,但后来渐渐回想起了零星片段。先前空荡茫然的头脑忽似被填满,金五恍恍惚惚,只觉剖肝摧心般的悲痛淹上心头。
想起来了。他在这时终于得以拾回了过往的片刻光阴。
手背火辣辣地疼,罗刹鬼咬着牙关望向那被他剜掉皮肉的右手,这似乎是丹烙的蛊毒起的效。
他曾问三娘能不能解“忘忧”的毒,可那小姑娘也一知半解,说忘忧虽是她调制,可这慢毒最是难解,还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将漆柜里的毒草一一试过,当她的药人儿。没想到今日在这儿被丹烙的蛊虫咬了一口,竟让他回想起了些许往事。
金五竟有些懊恼,捂着疼痛不已的脑袋低声道:“…我怎么没要那破虫儿再多咬几口?”
随着尖锐的疼痛,恍然间他又置身于那廊院里,海棠花如雨般散落,像胭脂般点染在地里,几瓣浅红的花儿飘到楸木盘上,轻柔地落于黑白棋子间。
宁远侯低眉垂目,花瓣似雪般覆在铁甲上。掩去了冷硬的锋芒。
金乌呆呆地望着这光景,突然眼睛发酸,眼皮又涩又重,心里像针刺一般难受。
他最不爱学课,也不耐有人来训教他,可此时此刻,他却忽而希望能永远躺在这一方小院里,再也不移半步。
“你哭甚么?胜负乃兵家常事,才输一局便哭天抢地,今后如何了得?”男人见他眼里忽而滚出豆大泪珠来,无奈笑道。
但金乌哭的不是这事儿。他只是忽然间难过极了。这是做梦么?他也不知何为现实,何为梦境。在此处他是金乌,在别处他又是谁?是候天楼的刺客,是黑衣罗刹,是金五?
“你骗我。”小孩儿开始揉眼睛,可眼泪却越揉越多,喉头哽咽了一下。
金昊哭笑不得:“怎么骗你了?”
金乌道:“棋是死的,可人也没活成,你和娘都是,我…我亲眼看见的。”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地、微笑着看着他。这一定是找不到驳斥之言的表现,因为这些话都是真的。
金乌摇摇头,用眨着眼盯着他,潸然泪下:“爹,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心口像被剜去了一块般空落难过。“我终于能……回来了。”
似有人在心里开了道口子,彻骨的悲痛似洪流决堤般翻涌而出,化作千言万语堵在他喉头。
宁远侯伸出两指轻轻敲了一下他脑门:“说甚么胡话。我是忙些,过几日又得去伏羌门守着,现在才得闲来看你这小猴精儿。”
说到此处,男人又气又好笑,可眼神却是慈爱温缓的。“幽芳说你在家时成日游手好闲,只知吃睡,连门槛都不愿往外挨一步,怎有这一说?”
脑壳似裂开了般疼,但心里更痛得难过。他置身此处,却又不在此处,天地之大,却无立锥之地,回嘉定的路遥漫,是他一辈子也回不去的归所。
他已经很久没落过泪了,落泪是怯懦,是软弱,是黑衣罗刹不能做的事儿。可现在他是金乌,只有这时才能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泪水滑过面颊,他先是低声啜泣,随后失声痛哭。宁远侯在对面坐着,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然后只是无奈苦笑。抽泣良久,他呜咽着唤道:“爹。”
“怎么?”
“我不想杀人了,也不想作恶事了。”金乌抬起眼看他,嘴唇颤动了几下,终于哽咽着道。“让我回来,好不好?”
眼前的景象像流动的墨彩,时而清晰可辨,时而蒙眬模糊,似真似幻。微风里飘来热花红的清香,墙外搭着舞楼,班子的铜锣与胡琴声喜庆地涌来,撩人心弦。他记起小时常爱攀着海棠树爬过墙去偷看外头的光景,看粉墨搽面的戏人打拍板,舞短刀。嘉定山水相依,花明柳暗,夜里却是星灯万点,蹄走暗尘。
他以前总想离开这里,随他爹金昊一起去边军里混日子。宁远侯自西北归返,却也不得卸甲歇马,转回镇守城。
领参将的夏伯伯告诉他那儿有孟屯狂风,陇山银雪,还有持竹矛、负板楯的凶戾羌人,羌民像群狼厮咬般在河沟里冲杀,只留一片云愁雾惨,血海尸山。可金乌不怕,他从小便以为自己以后会随着他爹一块儿在沙场上杀敌,最好能当个威风八面的小将军,这样便没人能说闲话,骂他是碧眼异相的西胡狗。
但一切都似水流花落,命数难料,谁都已没法再奢求当初的念想。
宁远侯微笑着问:“会回来的。”
金乌怔怔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海棠花纷扬如雪,一片片地叠在天井里,渐渐似海潮般将两膝淹去。
“你在这里落了根。”宁远侯道,“纵使枝叶如何被摧剪,终归会回到此处。”
“可我杀了很多人,手上沾了好多血,如何都洗不净……”
“作爹的哪里有不许自己儿子入家门的道理?”宁远侯苦笑,“你这小魔头,脾气比你娘还犟,若是真想回来连三头牛都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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