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青长老眉关紧锁,皱纹拧作一块儿,似层叠不散的愁云,见有人略略分心,暴喝声旋即响起:“不得分神!七星灯乱,踏罡有误,如何能合气御敌?”
众门生悚然,口里赶忙念八卦罡,却不知要御何处的敌。不过这答案很快揭晓了——远处忽作一阵狂风,木折石崩声如惊雷轰动。真君殿灰瓦掀飞,厚重朱门猛地敞开,依稀可见殿中被刀风掀得泥烂的灵官像,头颅滚落,金鞭节节脱裂。
在巍峨阴影里,弯拱的白石桥上渐渐浮现出个伶仃人影。缥缈遥远,在雪雾里看不大清,但手里似是握着把刀。
虽不知为何,那人踏雪的簌簌响声却清晰可闻,一步接着一步,不疾不徐,却震得东青长老肝胆欲裂。
石桥离真君殿百尺之遥,仅凭刀风就能隔门斩裂灵官像,不用想都知道这是何人。于是玉东青目眦尽裂,吼道:“布阵——”
霎时间,灯火如浪涌,千人运剑,破风声似霹雳撼天,山岳摧崩。天山门剑法一人使来在武林中不足称奇,但剑阵可称一绝。两仪八卦,龙门金罡,四十九阵合千人之力变幻莫测。
这是天山镇门之法,另一件镇门法宝现在正锁在冰池剑冢底,因此玉东青本该无需如此怖惧,但他却怕了,怕那提刀缓行而来的人。
他忽而明白自己怕的不是刀,而是人!玉白刀法传十数代,却没一代似如今的刀主般使得圆融极致,可谓一刀在鞘风霜消,三式落定星辰摇。
玉丙子循风望去,顿时失了神。
那人已缓缓踏过门楹,站着真君殿前。风雪凄然,连云杳茫,在飞檐厚重如墨的阴影下,他的身姿像细碎的雪片,似是一碰就要散去。
玉求瑕一手按着垂纱斗笠,另一手提着苇刀,摆在他面前的是天山千剑阵,山门看上去仅有几步之遥,其间却又似隔着万丈深渊。
东青长老反而筛糠似的发笑,龙纹剑在鞘里发出尖锐长啸:“你果然来了。我在此等了三日,尽日穷夜,连朝接夕,好不辛苦!但我知道你定会经由此处,不过山门,你出不了天山。自然,不过我这一关,你也出不得山门。”
白衣刀客笑道:“在下好大的福气,竟能教诸位苦候许久。本来在下乏了,要在静堂里好睡几日,却又不忍心让各位每日费神摆剑阵,便溜出来啦。”
此言引得玉东青勃然大怒。他早知静堂那锁困不住玉求瑕,这人心思诡黠,只要地里有条缝儿都能偷摸着溜走。
他剑指玉求瑕,厉声道:“你今日必定落败,你可知为何?”
“为何?”刀客只是歪着脑袋笑。
“其一,玉白刀已锁入冰池。其二,西巽用刑时已探过,你阴阳维脉皆阻塞,出不得第三刀。”东青长老道,“其三……你在天山门六年,刀法中纰漏怠忽,皆清清楚楚!”
话音未落,剑影已飘然而至,众弟子一息同心,按四象八卦而走。千百把剑如潮起潮落,纷至沓来,削风斩雪。先抵过一剑,另一剑又猝不及防地刺来,圆阵似鲸口,寒刃如涌浪,四面八方尽是透骨剑光。
玉求瑕东逃西蹿,竟也在剑阵里如游鱼般自在。他记得这阵法,若不想被千百剑鲸吞,便要逆势而行,溯游而上。四周弟子见数剑不中,心里愈发急乱,这一乱便现出破绽。
于是他用苇刀招架几番,便机灵地闪进两仪交界,七星灯前,出刀挥向东青长老。东青忿气上涌,龙纹剑如狂涛骇浪般卷来。但他却丝毫不惧,玉东青瞧他练了五年刀,他也看玉东青使了五年剑,彼此间熟稔得很。
“献丑了,”玉求瑕说,“——第一刀,完璧无暇!”
他手腕翻转,刀光上下旋了一周,竟完数将密如骤雨的剑刃接下。其身法正是玉女心法中“燕穿云”一式,身姿若惊鸿白练,柔韧得连女子都逊色几分。第一刀虽是守式,但刀风却似鲸波鼍浪,惊起一地白雪。
刹那间四方雪溅,横扫千人,生生断了金罡阵八宫。
他这一刀出尽,众人看得目瞪口哆,禹步错乱,更有甚者弃剑而逃。玉东青见他不过数息便闯进剑阵中宫,心绪不免纷乱,破口大骂:“哪个浑球放他出来的!”
玉求瑕笑道:“在下自己出来的。天下第一可不能被区区一把挂锁拦下。”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玉甲辰、玉乙未的事暂且瞒下。
东青长老怒极反笑:“你出了第一刀,很好。因为你只能出三刀,一刀为守,圆融极意。二刀为攻,血溅河山。天山门门规为令,不得伤同门弟子,你再也出不得刀!”
纵使玉求瑕先前屡破门规,往山门外跑,但比起伤人而言都不算得大过。
玉求瑕皱眉:“门规由谁而定?”
“先人,祖宗,曾执掌玉白刀之人。”
“那也是人。”玉求瑕说,“在下知道规矩向来是人定的。但为何海可枯,石可烂,规矩却不能变?”
他将苇刀重重插在雪里,背手朗声发问:“还是在下不够强,胜不过历任玉白刀主,纵使身居门主之位,也变不得这规矩?”
雪像柳絮般纷扬而下,落在笠沿与肩头,却似是凉到了他心底里。西巽长老先前用宽板抽在身上的伤还未愈,像被火灼似的疼,他望着茫茫雪原,觉得举步维艰。
出乎意料的是,东青长老看上去似乎瞬时苍老了许多,面上刻着的皱纹愈发深邃,像泥墙上斑驳的裂缝。他呼出一口浊气,仰天叹道:“错啦,孩子。不是不够强,而是你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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