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白刀……”他不敢呼吸,眼前发黑,几乎要把自己给闷死。玉求瑕的墓里放着玉白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却教他心头狂震,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
王小元握着玉白刀站了片刻。终于从懵然里回过神来,他弯腰去揭那梳妆奁笼的盖子,却听得一声闷响,有个铜面掉了出来。
那是个凶狞的恶鬼面具,伸着獠牙,似是羊头,又似是牛首。他怔怔地看着那面具半晌,才喃喃道:“罗刹…?”
他记得黑衣罗刹来到钱家庄时,脸上戴的正是这副面具!
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世人皆称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势不两立,这玉白刀怎么就与罗刹面具放作了一块?还塞进了个喜梅衣箱里,埋在墓中,真是颇为古怪。
他茫然地想,使唤他来崖边的金乌知道有这洞、这墓么?一切皆是机缘巧合,还是有人有意让他看看这些物事?
铜面似乎有些陈旧,其上豁了个口子,像是有利刃擦过。他试着往脸上一盖,发觉这口子开在眼下一点。说不准有人戴着这罗刹面具时被当面割了一刀,脸上留了条伤口。
王小元浑身一颤。他忽而想起了金乌,那人的眼角似乎有一道刀疤,狭长而色浅,像初日未升时天地交际的浅淡阴影。
——那道疤痕的位置与这罗刹面具上的豁口贴合,分毫不差。
第81章 (四十一)一心付一人
五年前,丁酉年建丑月。
阔大的漕船在沽河水光里缓行,船桅林立,白帆铺了一路,运夫扛着黍米麻袋自宽舱里涌出,吆喝声不绝于耳,蒸蒸汗气似透云霄。马头东街上运丁走卒熙熙攘攘,缕缕行行。
只见一条长虫似的队伍从廊舍里伸出,排队者皆是肤生红斑、形容枯槁之人,又听得舍里有少女清脆嗓音道:“大哥大姐莫急,这治红斑瘟的蒿汤还够使。重疾者随我去病坊里就成,其余人领了宝丹服下,七日便见好。”
众人晦暗两眼瞬时放光,面上终于带了些生机与血色。取丹汤者无一不涕泗横流,连连拜谢,要以身上所有银钱回报,却被那少女摆手推脱了。但见她盘着螺髻,身上的金边红罗裙在药柜前似霞云般飘转,俏丽可人,仿若医仙下凡。
左三娘时而忙着提笔写方剂,时而为病者包丹药、舀药汤。她听闻海津周边有瘟疾肆虐,不少民众为此所困,心中不禁有些难过,便又偷溜出山门为民分担疾苦。
自上回金五发狠饮了蛇天茶后,左不正与颜九变似乎就对她颇为放任,再不管束她行踪,她也乐得自由自在,便成日到海津里溜达。老铁桥、马头东、娘娘宫、南阁东街里的每条巷子、每间廛肆,她皆晃悠得熟稔了,像长在心里似的,自然也见不得每日见到的行路脚夫运丁受苦。
自己有何改变么?三娘说不上来。
只是她确是觉得心中轻软了不少,会笑会泪,会为狡黠的手艺人减了糖堆儿上的饴糖而气恼,也会因红斑瘟的病患感激她而欢欣。她觉得自己似是踏在了轻飘云端,身捷步快,嗅到的风都是香甜的。
运夫们感激地向她低头拜谢,头颅低垂,像被金风拂过的饱实穗子。他们头一低,三娘忽而看到人群里站着个着灰布衣的云游僧,头戴棕笠,笠檐压得极低。此人衣衫褴褛,极为落魄,身上散着股泥汗味儿,蝇虫飞舞,引得旁人退避三舍。
有人掩着口鼻,皱眉道:“这秃子连身上泥尘都除不净,如何洒扫佛门?”众人嫌恶地避让,僧人也对旁人视若无睹,步履沉重,趿拉着裰满补丁的布鞋向前挪去。
但见他上前郑重地接了她递过的宝丹,猝不及防道:“众生无量利乐,姑娘已参悟悲心。”这云游僧声音低沉喑哑,在三娘听来似有些耳熟。
三娘笑盈盈道,“和尚对小女子过誉了。”她吐着舌头,娇俏笑道,“这宝丹人皆有份,包有管够,您美言与否都算一般模样儿!那甚么悲心我可不知有没有,您说有便算有罢。”
行脚僧哈哈笑道,“既有悲心,下愚便和七爷八爷道一声:姑娘这条命索不得!”
七爷八爷,黑白无常。女孩听了大惊,却见那人合十两手间缠着条磨损的链子,佛手刀上的斑驳金漆仍粲然生辉,又见那僧人笠帽宽大,显是套着个硕大头颅,不由得颤声道:“破…破戒僧……”
她以为破戒僧演心早已为金五所杀,不想此人那日坠入放生池后潜在水底,竟存一息。
此人是来杀我的么?三娘心头发凉。
但演心似乎并无杀她之意,只是森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将宝丹收在袖里后转身离去。三娘迷惘地望着他佝偻的背影,那如青松挺立的脊背似遭霜雪欺压般倏然垂朽了。没了江湖第十的名头,他也不过是条伶仃孤苦的丧家犬,四海漂泊,无处立命。
待将药汤分完,人群散去后,三娘握着漆木勺呆呆地站着。直到顶上飘来个嘶哑的声音:“怕了?”
三娘喃喃道:“我…我两腿发颤,站不直啦。”
梁上那人道:“有甚么好怕?他出刀徐缓,慢似王八,我一刀就能废了他两手。但他不愿杀你,我也不想杀他。”
听到这讥诮语气,她忽地反应过来,叉着腰抬头往舍顶上嗔道,“猴儿精,你又在上边闲晃着看戏,下来!”
那人道:“的确没甚么好看,大头老鬼要杀小丫头片子,现时的戏都不这么演,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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