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脚步缓了下来。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缤纷画壁,走过卖糖盒米糕的摊铺,耳畔尽是喧闹欢声。可三娘却越听越悲:这些欢言笑语,何曾在那冰冷死寂的寺院里听过?他们不曾如俗世之人般开怀展颜一回。
她忽而牵住了金五的手。
“…五哥哥,活着真是那么难的一件事么?”
她的声音极缓、极轻,似是水面上泛起的一丝儿涟漪,飘悠着滑入了金五耳中。但金五却因这句话而忽地失了神,他半张着嘴去看身后的少女,只见她目中忧光闪动,像细雨落进了两汪清泉里。
三娘见金五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颊边不免一红,撇过眼道:“我…我在庙里见了不少犯了红斑瘟的人,他们在蒲垫上磕头,偏要把额磕破,将血滴在碗里供在观音前才肯罢休。他们还说待请了手里的两支香,身上便再无余钱,只能吃霉萝卜缨了。”
“你觉得他们苦么?”金五问道。
三娘忽而问他:“那你觉得你过得苦么,五哥哥。”
金五将眼眸微微一沉,“…也许很苦罢。”
何止是苦,他时常在想:像自己这样的人为何要活在世间?他活着,左不正便会对亲近他的人作恶;可他若死了,也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到头来还是未曾出生的好。如果世上自一开始就无他这人,倒也不会像如今一般连累旁人。
女孩摇头,凝视着他:“可你还活着呀,你的眼里生气未泯。但那群人不一样,不仅是苦,他们已经死啦。身子还活着,但心已死,怎么也拍不醒啦。”
她用手指绞着发丝,又蹙着眉道,“我制了些药给他们,病兴许是医好了,但心…却怎么也医不好。”
见她露出悲哀的神色,金五拧过了脸,冷淡地咳了一声:“你是水十六假扮的么?”
三娘不知他这话是何意,扑闪着眼递出不解的目光。
金五道:“我认识的那个‘左三娘’任性、娇蛮,成日拿着毒针追着人跑,恶毒至极。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哭丧着脸?”
三娘闻言大恼,像猫儿一样扑上去挠他。追着他打闹了一阵,忽而反应过来这讨厌鬼是在安慰自己,遂又恼红了脸。“你说后半句就成,何必要在前半句存心激我一番!”
但她心里却依然闷闷的,以致于嘴角蔫撇着,打不起精神。
金五看了她一眼,忽而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对啦,我还欠了你的债,倒不应说你坏话。”
“什么债?”三娘迷茫地问。
“半条命。”
“我何时救过你?”
金五说:“千僧会那日,你带了血苦实。”
“这…这怎地算救了你的命?”三娘想起那夜,又不禁难受得拧起了眉头,“何况血苦实可是剧毒,是害人物事呀。”
“药使到错处便是毒,毒用到对处就是药。”金五将两手背到身后,慢慢地走。“那日若没有血苦实,我们仨谁都活不下来。”
他说到“我们仨”时眼神黯淡了一下。
三娘揪紧了衣角,忽而气道。“我、我才不稀罕你这半条命!”
“你觉得这是安慰我?你以为你是金十八么?自那夜过后我总在做些怪梦,梦见金十八血淋淋地躺在我面前,腹上开了道口儿,五脏六腑全翻出来了!他责我当日为何未带治伤的药,却尽带些毒草!我、我……”
她正说着话,眼里忽地就滚下晶莹的泪珠来,打在白绢裙上。金五没想到这向来娇横的姑娘竟会哭得梨花带雨,方才知道她对那日未能救金十八而耿耿于怀。
仔细想来,金十八的确与三娘是对玩得来的朋友,整个寺里敢与三小姐贫嘴、说些笑话听的只有逝去的那人。
金五呆呆地看着埋头啜泣的她,这才恍然发觉:为金十八的死而伤悲的并非仅是他一人。
他以为三娘先前拉消沉的他出来是早已忘了千僧会那日的事,丝毫不把逝去的金十八放在心上,却未曾想过这女孩的心里也藏着莫大的伤悲。
只是她不谙世事,并不知道这便是“悲哀”。三娘只觉得心口闷闷的,眼泪要止不住地往下落,也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会故意扮鬼脸给她瞧、像个邻家大哥般照顾她的人了。
金五问:“所以你…才去救那些患了瘟病的人?你觉得这样才能对得起金十八?”
三娘抹着泪道:“甚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死人怎么能原谅活人?我一辈子都对不起他…”
没想到她自责至此,金五轻缓地叹了口气。他忽地抓住三娘的手往人堆里走,女孩被他牵得跌跌撞撞地往前挪步,两人不一会儿便到了梧桐巷子里。窄胡同里弥漫着香甜的稀糖味,落雨青苔潮湿地覆在石板上,有小童将头顶在一块在玩顶哞儿,穿着各色袄子的姑娘在院里相对蹴鞠、飞弄圆球,欢声四起。
两人对望了一眼,看出对方眼里都含着满满的艳羡。在弯曲胡同的另一头涌动着暖意喧声,那里有糊在竹篾上的彩纸鹞、斑斓滚动的琉璃球儿、扭动的木高跷,都是他们未曾见过的俗世光景。
金五撇过眼道,“别想了,咱俩都别再想了。”
他转身叩了一下三娘的额头,平淡地道。“仅限今天一日,我不是‘黑衣罗刹’,你也不是‘左三娘’。谁也不知道我们名姓,甚么候天楼,刺客,刀枪棍棒,生与死一概不用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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