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去揪金五,可这少年却赖在地上不起来,果真如一摊软烂泥。“起来!”三娘嚷道,去拖他的衣角。
金五也懒洋洋地道:“不要。”说着他翻了身子把整个人埋在土灰里,将一身黑衣扑得脏兮,让少女甚而无从下手去拽他。
仅有那么一瞬,三娘忽而自己能隐约体察左不正对金五那番又爱又恨的心情了。瞧这头犟牛指东走西,偏不听人话,怕是天底下无人能说得动他。
于是左三娘气鼓鼓道:“你自己不起来,那我便拖着你走啦。”说着真的去揪金五的衣领,拖着他一步步往山门挪去。金五毫无生气地瘫在地上,任凭她拖走,手脚在地上曳出几道长长的土痕。
女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拽到寺门前。她力气小,这一趟走来身上不由得出了一层薄汗,胳膊也酸痛难忍,此时却听得金五忽而道。“…为什么不离我远点?”
他声音轻缓,似是极为疲惫,泛着几不可察的涟漪。三娘听过他对自己嘲弄的、冷漠的、平淡的言语,但如此语气却是初次听闻。
“嗯?”
“那日/你躲在法堂外面吧?你应该看到金十八的下场为何。”金五垂着头道,“凡在我身边的、曾待我好的人死了,没一个活着的。”
他抬头望着左三娘,日光洒进他眼里,似有细碎金鳞闪动,又似是随时会漫出泪珠来。但他不会哭,连金十八死时他流的都是血,而不是泪。
三娘不由得心头一震,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人并非无情无心的恶鬼,也不是甚么高高在上的少楼主、残忍不仁的黑衣罗刹。
他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少女回望金黄柿树下,一排歪扭的木牌插在土里。牌上写着数个名字,先几个木牌上写的是漂亮的小楷,唯有金十八的那块牌儿写的七扭八歪:估摸着是金五咬着笔杆写的,这段时日他手伤未愈。有些漆红的字迹经日晒雨淋而消退,却又被人细心地重描了一遍又一遍。
哪怕是死了,天下也没人记得这些野狗的名姓,金五却在心里永远惦念着。
即便尸骨无存,他也会为他们立起衣冠冢。纵使无人记挂,他依旧会每年祭上一捧白花。只是到后来要祭拜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终将把他压垮。
金五在怕左三娘若是与他走得近了,终有一日也会睡进土里,坠入黄泉。当想通此事时三娘只觉得可悲:这个人天资聪颖,却还是太傻!既被过往牵绊,又不敢去等明日到来,因而长夜漫漫,他长久以来只能踽踽独行,再无他人陪伴。
三娘想了想,松了揪着金五后领的手,拍了拍手上的尘灰,道:“你说待你好的人都死了,那我偏不要待你好。”
她弯下/身去戳着他鼻尖,吐着舌头道。“你先前可把我气够啦!从今往后我偏要气你、激你,让你尝尝恼羞成怒的滋味。”
金五一瞬间看上去有点手足无措。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日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挑着眉问道:“…那你要怎么气我?”
“你说,是不是做你的朋友就会死?”三娘问他。
“不是‘会死’。”金五说。“…是‘死得快’。”
三娘笑盈盈道:“我要你和我到镇里去玩儿。若你不答应,我便从金部到土部叫个遍,让全候天楼的刺客都和你作朋友。我还要到镇里东西铺头、街巷酒楼里和每一位走客脚夫说:候天楼有位特别想结交朋友的金五公子…”
听了这话,先前还瘫在地上的黑衣少年忽而一个鲤鱼打挺蹿了起来。金五一把捂住她的嘴,眼里迸出近似杀意的凶光。
“哪个镇哪条街?”他凶狠地说,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陪你去。”
第60章 (二十)念久却成魔
老铁桥街错落曲直,沿街挤着花花碌碌的摊铺。但见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乌沉沉如云般挤作一片。有人飘来了,又很快喧杂着散去。人声却始终如鼎沸,嗡嗡似群蝇。
有贩子摆起插着麦芽稀的长木板,夹了豆沙与糯米的糖墩儿在铁锅里滚过几回,光亮神气地插在稻秸杆子上。有踩跷耍猴、抖地铃、卖武二花面壳的,身旁围着一群鼻涕拖得老长的小滑头,吮着指头看猴儿蹦跳,两眼随着麻秆作的枪上下翻飞。
左三娘未曾见过如此多人在眼前密集走动,一时被这市井吓得手足发颤。她赶忙回头,却发觉先前还走在身后的金五早已不见,心里顿时又惊又怕。
“…金、金五……”
她把手圈在嘴边,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但声音很快淹没在摊贩讨价还价与艺人的笑喝声里。三娘忽而有些慌张了,心怦怦地撞着胸膛,直震得她意乱心慌。
金五应了她要求下了山来,此时却又不知混到人群里何处了。他先前本就无精打采地跟在三娘后头走,整个人如同熟烂的麦秆儿,非要她拽着才踉跄地加快脚步。
喊声没唤来金五,反倒招惹了几个登徒子。三娘因今日得以下山门,特地打扮得靓丽:一身香色白绫领袄子,白绢挑线裙,她又生得唇红齿白,远望近观恰似朵娇美素兰,不想引起了好事之徒的注意。
只见几位戴六合帽,着盘领衣的游手好闲之人走上前来,眼里闪着荒淫的光。
他们盯着三娘,旋即干笑几声:“小姑娘,你的青头巾、红褡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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