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祥的预言结束了整场谈话,爱德华靠在罗伯特的怀里,而罗伯特则靠着树干,微风轻轻吹过那颤抖着的树梢,初升的太阳的亮光被茂密的林木割成一条条金色的丝带,均匀地洒在这片小小的林间空地上。
过了约莫十分钟的时间,国王最后深吸了一口林间带着草木香气的空气,“我们走吧。”他轻声说道。
罗伯特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而后又转过身将国王扶起。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路走出森林,找到依旧在草地上悠闲漫步的两匹坐骑,策马奔驰回城堡,当他们抵达城堡时,还不到早上八点。
陛下和罗伯特一起用完了早餐,之后他回到卧室,接着睡了半个小时,之后起来批阅公文,而罗伯特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陛下的仆人向国王通报,午餐已经备好,请陛下入席。
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与君主同桌用餐都被视作一种殊荣。自从离开伦敦后,陛下就很少邀请重臣和大贵族们和他一起用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受到陛下信任的宠臣和禁卫军随行的军官们,而这次的午餐也同样如此,除了国王和罗伯特之外,只有沃尔辛厄姆爵士和两名禁卫军的军官到场作陪。
两名军官显然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场合,他们脸上难掩激动的表情,当陛下进入餐厅时,他们如同弹簧一般跳起来鞠躬,甚至把坐在旁边的沃尔辛厄姆爵士吓了一跳。
国王和善地朝着他们致意,问候了他们的姓名和职务,而后他朝着沃尔辛厄姆爵士点了点头,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看到陛下坐下,其他宾客也各自在圆桌旁落座。
餐厅左侧通向配膳室的房门打开,国王的膳食总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八名仆人,他们合力抬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上面放满了装在盖着盖子的银餐具里面的菜肴。
从地窖里取出的安茹葡萄酒放在两个长颈大肚玻璃瓶里,其中一个瓶子里面的酒液将被倒进国王的杯子里,里面的酒已经由一位专职的侍从试过一杯,确认没有问题后才送到陛下的餐桌上。
为国王侍酒是一项荣誉,归属于宴席上地位最高的贵族。自然而然地,罗伯特拿起玻璃瓶,为国王倒了一杯酒,他的动作很轻柔,确保没有瓶底的残渣流进国王的杯子,而后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旁边服侍的侍从则用另一个玻璃瓶为剩下的三位宾客倒上了酒。
午餐的主菜是当地出产的肥美鲑鱼片,配上新鲜的柠檬汁和少许香料,令在场的宾客们食欲大开。餐桌上的气氛颇为轻松,两位被选来和陛下共进午餐的军官都十分擅长活跃气氛,再加上已经把察言观色变成自己的一种本能的沃尔辛厄姆爵士,让整场谈话都显得十分令人愉快。
午餐大约进行了一半,一个卫兵把脑袋伸进门,和在门边侍立的膳食总管轻声说了几句话。
陛下注意到膳食总管脸上的为难之色,“怎么了?”他一边发问,一边用叉子叉起盘子里的一片厚厚的粉红色鲑鱼片。
“首席大臣阁下想要陛下立即接见他,我想还是等陛下用餐完毕之后再说吧。”膳食总管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
国王将叉子放下,和罗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不知道现在是午餐时间吗?”
“是的,陛下。”这次插话的人是那个带来消息的卫兵,“首席大臣阁下向陛下表示歉意,然而他坚持有急事要面见陛下。”
国王权衡了片刻,发现并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拒绝首席大臣的要求。
“那就请他进来吧,”他朝着膳食总管点了点头,“请您再加一把椅子和一副餐具,并告诉首席大臣,希望他赏光和我们共进午餐。”
膳食总管连忙一路小跑着离开了餐厅,没过多久,他再次回来,首席大臣跟在他身后进入餐厅。
首席大臣带着严肃的表情朝着国王鞠了一躬,他看上去比起几个月前苍老了不少,眼角的皱纹无情地蔓延着,花白的头发也日益变得稀疏。
“请坐吧,阁下。”国王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指了指刚刚加在自己身边的一把椅子,“加入我们一起用午餐吧,这会令我们感到非常荣幸。”
首席大臣再次颔首致敬,他按照国王的命令坐下。“我很荣幸和陛下一起用餐,然而令我遗憾的时,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并无助于陛下的胃口。”
国王微微挑了挑眉,“说吧,先生,既然您为此在午餐时分专程前来,就说明您要说的事情一定非常重要。”
“的确如此,陛下。”首席大臣点了点头,“从安特卫普传来消息,一支西班牙舰队已经起航,大约三千名士兵与这支舰队同行,他们正朝着海峡的东侧入口航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国王问道。
“三天之前。”首席大臣说道,“根据时间计算,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进入海峡了。”
国王耸了耸肩膀,“他们可能是要回西班牙去的,或者是去意大利。”
“如今尼德兰的形势一触即发,西班牙和法国在边境上剑拔弩张,在这个时候,西班牙不但不增兵,反倒把尼德兰的驻军调回本土?”
“您到底想说什么?”国王有些不耐烦了,“归根结底,西班牙人想要如何调动他们的军队,这是他们的自由,不是吗?”
“我认为这支西班牙军队要来英格兰登陆。”首席大臣说道,声音也许略微比保密所需的大了一些。
房间里如今还站着的人都因为惊讶而睁大了眼睛。
国王不满地看了一眼首席大臣,“这种话您还是等到有了证据,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吧。”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另外您也许忘了,我们和西班牙之间现在处在和平状态。”
“我有证据,陛下。”首席大臣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国王的不满,“一周之前,玛丽公主会见了西班牙大使,第二天大使的贴身仆人就去了安特卫普,而那位仆人抵达的第二天,西班牙舰队就拔锚出港,难道这都是巧合吗?”他的声音越来越高。
罗伯特惊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对方这样莽撞的表现令他感到十分震惊。那两位军官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沃尔辛厄姆爵士则滑稽地大张着自己的嘴巴。
国王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抬起眼睛,他看向首席大臣的眼神已经十分不友善了,“您竟敢私自监视玛丽公主?”
他将空了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为了国家的利益。”首席大臣毫不退缩地看着国王,国王嘴里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哼声。
见到国王的酒杯空了,罗伯特站起身来要为国王添酒,然而却被首席大臣的眼神制止了。
首席大臣站起身来,整理了几下袖口的花边,朝着罗伯特伸出手去,示意罗伯特把装酒的玻璃瓶递过来,按照宫廷的礼仪,为陛下斟酒的特权如今转移到了地位最高的首席大臣那里,于是罗伯特只能从命,颇为不情愿地将玻璃瓶递给了自己的父亲。
首席大臣轻轻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戒指,避免上面的钻石在玻璃瓶上划出痕迹来。他拿起国王的酒杯,为陛下倒了一杯酒。
酒杯放在了国王面前,然而国王却完全没有碰一碰它的意思。
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他拿起自己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为您的健康干杯,陛下。”他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仿佛是在说“现在您总该放心了吧”。
见到此情此景,国王也不得不拿起杯子,凑到唇边,喝了大约半杯酒。
“所以,您希望我做点什么呢?”国王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首席大臣。
“我希望您下令舰队阻止西班牙人进入海峡。”
“您知道这意味着宣战吧?”
“至少让舰队跟随他们监视吧。”首席大臣不依不挠,“一旦他们有不轨的举动,就立即阻止。”
“我不能理解您的逻辑。”国王的两颊开始变红,显然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不过是三千人而已,即使他们登陆了,禁卫军也可以轻松解决,西班牙人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会做这种无谓的冒险?”
国王的眼神看上去比起平时更要明亮许多,他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了,“您今天可真是奇怪,确切地说是有点可疑啊,我亲爱的大人?您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我吗?陛下。”首席大臣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要隐瞒陛下的。”
“说真的,您为什么如此在乎这几千西班牙人?您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去监视玛丽公主,我真的觉得很奇怪。”陛下如同连珠炮一样地发问,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神经质的微笑。
罗伯特用不安的眼神看向爱德华,他凑到国王耳边,轻声说道,“陛下,您怎么啦?”
然而国王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他的眼神依旧直勾勾地挂在护国公的脸上。
罗伯特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胳膊搭在了爱德华的胳膊上,如同从睡梦里惊醒过来一样,国王猛地转过头来。
“怎么啦?”国王看上去似乎被吓了一跳,他的脸一会发红,一会又变得如同纸一样的惨白。
“陛下感到不适吗?”罗伯特担忧地问道。
“我吗?”国王不在意地说道,“我很好,我只是有点奇怪,您的父亲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的?”他又看向首席大臣,“我在等着您的回答呢,先生。”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陛下了。”首席大臣面无表情地回复道。
“好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国王猛地站起身来,他看上去似乎处于某种亢奋的状态,当他站起身时,他的腿如同风中的芦苇一样晃荡了几下,看上去仿佛就要晕倒一般,罗伯特连忙将他扶住。
“我扶陛下回去休息吧。”罗伯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脸也变得毫无血色,“马上请御医过来!”他冲着站在门口的膳食总管大喊道。
“没关系,没关系。”国王安抚地拍了拍罗伯特的手臂,“我只不过是有点头晕而已,这该死的天气!”他又看向首席大臣,“我还有一个问题没问完呢。”
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陛下请问吧。”
“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西班牙人要来的消息?”国王说着,浑身痉挛了一下,罗伯特惊恐地看到青色的血管浮现在国王的每一寸皮肤上。
首席大臣没有说话,他脸上的微笑里恶意的成分越来越浓。
国王僵硬地倒在罗伯特的怀里,他的头向后仰着,躺在了罗伯特的肩上,一动不动了。
罗伯特嘴里吐出一声可怖的叫喊,那声音仿佛一只受伤的狮子见到自己的族群被屠灭时发出的怒吼。
屋里的仆人仿佛都被这可怕的场景镇住了,过了几秒钟,他们一窝蜂地冲出了餐厅,跑到走廊上大声呼救着。
“叫医生来!快叫医生来!”罗伯特惊恐地看着爱德华正在失去血色的脸,他抚摸着爱德华的手,发现那双手冷的如同冰块一样,他感到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首席大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悠哉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鲑鱼。
罗伯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他脸上的五官因为愤怒和惊骇而变得扭曲,那双眼睛里晃动着阴森而又吓人的火光。
“把大臣阁下抓起来。”他用一种比钢铁和青铜还要生硬的语气,向呆若木鸡地坐在自己椅子上的两名禁卫军军官命令道。
首席大臣放下手里的餐刀,解开挂在腰间的佩剑,将它抛到远处。佩剑在橡木地板上滑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举起双手,发出投降的信号,然而那张沧桑的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了。
第130章 国王陛下的签字
当帕格尼尼博士从城堡的另一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时,国王已经在罗伯特的带领下被仆人们小心翼翼地抬回了房间里。
帕格尼尼医生已经为英格兰的王室服务了近二十年的时间,然而在这二十年的时间当中,他从没有见到过这样骇人的场面: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国王如同一具蜡像一般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而半跪在他床边的罗伯特·达德利的脸色看上去比在床上失去知觉的国王还要苍白。
帕格尼尼医生擦了擦额头的汗,弯下腰,开始仔仔细细地检查国王陛下的身体,在整个过程当中,罗伯特的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医生的眼睛和嘴角,试图从目光的一点闪烁或是肌肉的一丝波动当中看出他的想法。
过了如同一个世纪一般漫长的时间,帕格尼尼医生抬起头来,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道,“陛下还活着。”
罗伯特因为惊喜而发出一声轻叫,并没有注意到医生有些古怪的语气,“您是说陛下没有危险了?他什么时候能醒来?”他如同连珠炮一样地发问道。
“很遗憾,我并没有这样说。”医生摇了摇头。
“您这是什么意思?”罗伯特心中泛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他的眼睛睁的滚圆,冷汗沿着他灰白色的脸颊一路流到包裹着脖子的衣领里去。
“陛下很快会醒过来,然而遗憾的是,他能否完全康复目前尚未可知。”他看了一眼罗伯特逐渐染上红色的眼睛,咽了一口唾沫,“然而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建议您抱太大希望……”
“‘不要抱太大希望’?”罗伯特看上去仿佛要跳起来撕开医生的喉咙,屋子里的仆人们都低下头瑟缩着,“您这是什么话?请您把话说清楚!”
“陛下的症状,是番木鳖碱中毒,如果您还记得的话,几年前的那场大逆案当中,所牵涉到的就是这种毒药。先王陛下,先王后凯瑟琳·帕尔以及其他几个人,都死于这种神经毒药。”医生鼓起勇气说道,“幸运的是,陛下服用的剂量没有那么大,因此才没有立即致命。”
“毒药,是毒药!”罗伯特凄然地瘫倒在地上,他浑身颤抖着,仿佛得了寒症一般,“是那杯酒吗?”
仆人们已经将首席大臣为国王倒酒的玻璃瓶拿了过来,帕格尼尼医生带上一双白色手套,把玻璃瓶里面的酒朝一个杯子里倒了小半杯。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医生说着拿起厨房刚刚送来的一杯香堇汁,他将那小半杯葡萄酒倒进了装着香堇汁的杯子里。
罗伯特惊恐地看着杯子里的液体逐渐变成一种青草般的淡绿色,事实已经确凿无疑了。
“我的上帝啊。”他的声音嘶哑,如同气管和喉咙都被撕裂了一般,他感到自己的两腿麻木了,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罗伯特瘫软在地上。
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他终于从地上站起身来,伸手拨了拨已经被汗水浸透,一搭搭地挂在额头上的头发。
“首席大臣怎么样了?”他面带凶光地看向一个缩在墙角的侍从,对方被他的眼神吓得浑身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大臣阁下目前被暂时软禁在他的房间里。”
“我记得他也喝了酒。”罗伯特的眼里染上了一丝希冀,他重新转向医生,“然而他却什么事也没有,会不会是弄错了?”
帕格尼尼医生因为惊讶而皱了皱眉头,“如果阁下允许的话,我想去看看大臣阁下的情况。”
君主 第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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