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一世的沈辞除了那天在师父家,还从未在私下里唤过,如今看到谢如琢在落款处自己写下清璩这个名字,一时喉中有些涩意。再看谢如琢通篇都是在用同辈的口吻与他写信,不是在用皇帝的身份,他更是既酸涩又甜蜜。
沈辞捏着信倒在床上,手臂在眼睛上挡了一下,脑子里有太多思绪在胡乱冲撞,心口又有数种情绪在游走。
谢如琢没有怪他不写信回京,还担心他辛苦,让他不必回信。
谢如琢想与他一起出征,是想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景。
谢如琢说自己所念的团圆之人只有他一个人,想与他共度中秋佳节。
谢如琢还说要和他一起在上元节去看花灯烟火,要等战火平息之日,与他去江南,践行旧年之约……
只是一封信,沈辞却觉谢如琢是在把自己的满腹情衷都剖给他看,落笔无不平淡,却字句刻骨。
还有啊……谢如琢真是个傻子,去祈福却没有为自己求过什么,没有乞求帝业千秋,万寿无疆,都在为别人想,唯一与自己有关的又那样简单,只是想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可以与他同游江南。
泱泱千年,应该只有谢如琢这么一个傻而不自知的皇帝吧,他家陛下果然是世间独一无二,是他两世遇见的千人万人中的唯一。
祁州一战中,他对士兵们说,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从军。
他想,他不是为了大虞,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他只是为了谢如琢。
其实他和十一岁时的谢如琢一样,是一个毫无志向的人,如果没有遇见谢如琢,他可能一辈子都会在南谷陪着师父师娘,最多不过在卫所军中当一个百户,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青史无名。
他觉得这样就挺好,平淡又满足。
但当谢如琢出现在他生命里时,他知道一切都变了。
十一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情爱是太过缥缈遥远的东西,他自觉那时对谢如琢应当是没有爱侣间的喜欢,只觉得那是一个注定在自己生命里极其特别的人,想保护谢如琢,陪在谢如琢身边。
后来听闻谢如琢出事,幽闭冷宫,记事以来从没哭过的他第一次为了这个人泪湿眼眶,他怨恨天道不公,毁了那样好的一个人,又止不住地心疼谢如琢,想再看到六殿下站在他面前对着他笑,甜甜地叫他哥哥,说要与他一起去江南看桃花。
可是再也不能了……
他毫无志向的一生里唯一有过的那点心愿再也无法实现了。
前世不知道什么时候对谢如琢的感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也许是在南谷黄昏的漫天风沙里,谢如琢抱住奄奄一息的他失声痛哭,也许是在宫中的骑射场里,与谢如琢无意间手指触碰的瞬间,也许是在回京途中遇刺受伤时,谢如琢沉默地轻抚着他肩上那道长长的伤痕。
好像经年重逢,遇见一个与十一岁时完全不一样的谢如琢,却更让他难以忘怀,更想用尽全力去保护谢如琢不要再受到一点伤害。
他不信神佛,却愿意相信谢如琢是他此生无法逃避的劫数,一旦遇上,就毫无预兆地打乱了他平淡的一生,就拖着他一步步沉沦,万劫不复。
直到死了,这个劫数也没有消灭,似乎已经刻在了他的骨髓中,神魂上,重活一世也还是义无反顾地沉沦其中。
夏夜闷热,营帐旁的林间有聒噪的蝉鸣声,沈辞悉心地将信纸放回信封里,想着从明天开始,他一定天天对着这封信练字。
大军八月又在谷州焦灼了半月多,甚至连中秋都无人在意,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早就过完了。
八月过了一半,沈辞这回记住了要写信,但再一次抓耳挠腮数天也没写出一个字。
几天后,京中谢如琢的密函送到,又问了些听上去就像废话的事情,唯有一个精致的方形木盒看上去最有用,但木盒上封着字条“沈将军亲启”。
沈辞愉快地接了过去,岳亭川已经不想理会他们了,看都不想看,甚至赶紧把人打发走了。
没等走到自己的营帐,沈辞就按捺不住好奇心边走边打开了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玉韘,下面是一张桃花笺,就是那日他送给谢如琢一模一样的那种,四角绘桃花,中间洒金粉,飘着香味,桃花笺上是谢如琢清隽的字迹:
从别后,忆相逢。
沈辞拈起那枚玉韘看了看,很快想起正是谢如琢学骑射时常戴的那一枚,也是他第一日亲手为谢如琢戴上的那一枚,通体莹白,有一点淡淡的刮痕,内壁却像是常被人拿在手上摩挲而十分光滑。
玉韘上似还有谢如琢指间的余温,玉质清凉,他却总能摸出温热感,再看那张平整的桃花笺,沈辞顿住脚步,捧着木盒又跑回了岳亭川的营帐。
“将军,我请教一个事。”沈辞虚心问道,“从别后,忆相逢,这是不是哪首诗词里的?”
没办法,他从小不爱读书,诗词只会那几首妇孺皆知朗朗上口的,其他的看着眼熟,但就是不知道谁写的,叫什么。
岳亭川有点嫌弃地看了沈辞一眼,仿佛在说这都不知道,答道:“晏叔原的鹧鸪天,下一句是几回魂梦与君同,是以相逢抒别恨,这句就是在说离别之苦。”看沈辞还是有点茫然,他又补道,“晏几道听说过吗?晏殊的儿子,这首词很有名,里面有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应该是家喻户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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