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二人起了个大早,霍星流便带着梁鸢去登山。
山虽然不高,但梁鸢一身是伤,起初还兴致勃勃想自己走,没两刻钟就疼地脸色发白,霍星流便背着她走。一路上闲话说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
秦地在北,元节之后也冷得厉害。山顶更是有残雪不化,远远望去,开阔的视野里是茫茫的白间只零星几点绿意。日头高高悬在天上,却没有半分暖意。而在尽头料峭的崖边,有一颗巨大的不知是什么的树,仅仅抽了几根绿芽,绿叶在日晕下有着流水般的光辉。
“到了。”霍星流将少女放下,改成牵她的手,将她往树边引,“从前这山还没有建庄,我父亲便喜欢在这一片打猎,我每次回来,也会和他一起。这颗樱树是我在追猎物的时候发现的,等过两叁个月到花期,这里便又是一番景象了。你一定会喜欢。”
“这是樱树?我第一次见。只听说这花短命的很,在四五月是开,开花时满枝都是,却风一吹就散。”
“是。所以家宅并不种它,这是野山樱,不知为何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先不说这个,我是那种借花送佛的人么?”
他们一并来到树下,梁鸢还是什么都没发觉,正迷茫着,霍星流却叫她走远一些,之后取出腰间配剑,斩下了一截樱树枝,再在落枝间翻找了一阵,终于冲她再次扬手:“来。”
梁鸢走上前,才看清竟是一枚兽牙,尾端镶金,嵌了一颗半大不大的鸽血石,简单地擦拭一番,用黑线串成了项链。虽被风吹雨打了多年,非常陈旧,但简单擦拭一番,宝物又焕发出原有的光彩。
“这是柔然国向我们大秦的献礼,在他们的那里,只有最勇猛的武士才可以得到它。在我十四岁那年的秋狩上,王上拿它出来当我们年轻一辈的彩头,等结束后谁的猎物最多,它便归谁。我见了这个便觉得十分喜欢,何况当时那一众少年里,数我射御最好,往年也是我最出挑,那时我一个人,在瀛城过得逍遥自在,总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何况只是一枚小小的兽牙。”
他握着那枚兽牙,娓娓道来,“我为了得到它,中途独自去了深林,摸索了整天才找到一只狼,当时一箭偏了,没能射中要害,那狼负伤漫山遍野地逃,我便不管不顾地追,后面连着补了叁箭,才算是将它射杀。只是我追得太深,也迷了路,花了两日才同他们汇合。其他人辛苦叁日,也只是一些大雁、兔子之类,哪里比得上狼。”
“到了清算那日,王上听说我独自射杀了一只狼,特地传召了我。他赞我勇武,颇有乃父之风,又问我愿不愿将那只狼送给他,他年轻时也曾征伐,落下了寒腿的病症,而狼毛则是保暖的上佳之物。我自当应允,王上亦赏了我百两黄金——是一只狼价值的千倍万倍。最后,他便在庆功宴上将这枚兽牙赠给了世子——只打了两只大雁的世子。”
“……”
梁鸢深有同感,她在禁庭长大,天潢贵胄人前人后各是怎样的嘴脸,见多了。她冷笑了声,才又问道,“后来呢?这兽牙怎么又到你手中了。”
“那时的世子并不是你之前在丹阳见过的那个顾野。顾野是王上的第四子,虽然是嫡出,不过上面还有个样样胜过他许多,自幼就被王上当做王储培养的哥哥,顾釐。我虽是王上义子,却并不配与世子有太多交际,倒是与顾野一同长大,称得上关系匪浅。顾野日日妒恨怨极,我便与他同谋,花了点功夫,将顾釐除掉。事成之后我什么也没要,独独只要了这枚兽牙。”
梁鸢恍然大悟,“所以顾野处处针对你,不是因为妒恨,而是怕你揭穿他。之所以学了些四六不像的权术手段故意打压你,也不是想真的革你的职,而是想要你的忠心——所以,你才说你迟早都要回去,因为顾野根本少不了你。是么?”
“真是聪明孩子。”霍星流露出赞许的神色,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加上死掉的那位,王上一共有十一个孩子,如果不是我,不知何时才轮得到他坐到世子之位。他如今位置坐得不稳,很需要一个像霍侯爷那样忠心又勇猛的将士为他建功立业。”
“不过,这些日子你也看见了,除此之外,我过得很好。我十七岁从军,一路顺风顺水,青云直上,王上对我眷顾,父母对我关怀,即便是注定会成为敌人的人,也不得不器重我,重用我。”
霍星流说道这里一顿,片刻后才开口,一字一句的说,“但是,我不喜欢。”
秦国的君主仁慈爱民,对臣子仁至义尽。他的父母忠良贤德,他的故乡温馨和睦。可是,他既不向往,也不感激,或许从他七岁时被接去宫中起,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他在权利漩涡中长大,知道其间的凶险,却也品尝过当中的甜蜜,所以不能自拔地爱上那种感觉,也走向了一条,注定与万万人相悖的路。
他拿起那枚兽牙,“是它告诉我君臣有别,亦是它告诉我王权虚妄,宁有种乎。所以它是我的开始。当然,也是我的秘密。这个秘密罪无可恕,我不能和任何人说。所以我将它挂在这里,告诉故乡万物,也告诉昭昭日月。”
“我是天生反骨,无药可救。”
这些年来,他越隐忍越疯狂,这些无处可诉的秘密像种子一样在心中生根发芽,在阴暗的角落狂野生长。他煎熬又快乐,无时不刻都在被自己的野心折磨,却又欲罢不能。
直到遇见梁鸢。
他是不忠不孝的佞臣,她是薄情寡义的王姬。
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同自己相配的人。
所有他才疯狂的爱她,不能自拔的爱她,把她当做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连同着对秘密的所有执念和狂热一起爱她。
霍星流将那枚兽牙佩戴在她的颈上,“我将它送给你,意味着我将我这一生的美梦与热盼一同送你。”
说完又迟疑了,不确定地看着她,“你会想要吗?”
梁鸢捂住了心口的兽牙,笑得很没良心,“怎么,才送了我就反悔?我可不会还你。”说着将项链塞进了衣里,“它归我了。”
霍星流只觉得心满意足,吻了吻她的额,“这是我最好的生辰。”
梁鸢一瞬间僵硬了,“今天是你生辰?!”
难怪大半夜跑去喝愁酒,原来因为日子特殊。
她有一那么瞬因为后知后觉感到愧疚了,不过再一想,自己一穷二白,知道了也给不了什么,便想开了。抓着他亲了两口,理直气壮地敷衍道:“再送你两样大礼。”
霍星流一把捉住她的腕,俯身压过去,“我自是求之不得。”将声音压低了一些,继续道,“昨个儿睡前那么不安生,我梦里都是你的脚,早上起来硬得我都疼。回去了可要好好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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