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看了看被挂断的手机,忽然想到了那天从阁楼梁上取下复读机时,摸到的那个浅浅的坎。当时他不知道是拿什么东西刻意压出来的痕迹。
——如果是为了固定一根绳子不左右滑动,而绳子上又吊着一个人呢?
盛君殊立刻给黎向巍打电话,但没有接通。他转而给黎江发了短信:“让你爸爸不要离开那个病房。”
黎江很快回复:“你放心,我会加派人手,守在他身边。”
盛君殊又让人往医院送了一道符。
衡南还是没有醒来。
盛君殊在房间里踱步,心里稍微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并不是风雨欲来,而是心里空虚。衡南刚搬进别墅的时候,他充满了操心,后来衡南日以继日地给他找麻烦,让他时常处于失语愤怒的状态,连多想的机会都没有。
他天生抗压,习以为常地将所有一切一条条捋顺,鸡飞狗跳的日子过得太久,像打仗一样。和平骤然降临,战士拿着剑,反而不知所措。
盛君殊又坐回衡南床边,不太习惯地摸了下她冰凉的脸,她一直没醒,床头的热水都放凉了。
他发觉这半年来,他和师妹说过的话,生过的气,还有身体接触,比过去数年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师妹本应该是这样非常安静、非常内敛的——是吗?
衡南洗髓的时候,他替师父看火。
那年他十五岁。洗髓的场景相当可怕,一人高的丹炉里沸腾着可锈蚀骨骼的岩浆般的铁水,少男少女们需要溶解掉自己,才能重生出一幅仙骨。
师父让他用凤凰涅槃重生的典故激励大家,他觉得实在没必要,因为光是这种形同煮小孩的场景就秒杀一切了。他记得自己洗髓的那一年,同去的伙伴一进门,还没听完师父的励志故事就吐了一地,还有人尿在了裤子上,站都站不起来,在满地腥臊中爬着要回家。
他什么都没有讲,抱着入门训剑沉默地转来转去。
毕竟能入了炉的,不是心怀壮志对自己够狠,就是像他当年一样,心智未开有点儿傻。
洗髓要七七四十九日,他的任务就是把受不了的小孩抱出来,洗洗澡换身衣服,变成外门;或者有小孩痛昏过去坠入炉中,他把他们往上提一提透口气。
房间里充满了稚嫩的鬼哭狼嚎,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这种重塑金身的痛。小孩一般是不大能忍痛的,他们跌一跤都会嚎啕。所以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尖叫,哭也是缓解痛苦的方式。
他抱着刀转到角落里时,看到了衡南。
那时盛君殊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非常瘦小,不像十岁的女孩子,像只小猴子,小小的眼皮,睫毛就显得不协调的长,像蜘蛛的脚。
她脸色发青,头发已经被冷汗打湿。他一直凑得很近,也没听到她发出任何声音。
盛君殊慌了,他以为有人痛死在丹炉里,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提起来。衡南“哗啦”一下子离了水面,一双细瘦的本能地环抱住前胸,她的眼睛也睁开了。那是一双非常大的、漆黑的、照不进光的眸子,两个戳出的黑窟窿。
她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那时盛君殊见她睁眼,心放下大半,又一把她塞了回去。
……
屋里挂着艳色绫罗,瑞兽里飘出香雾。门外是道走廊,脚步声零零落落。
她走路脚都在发抖,一脚一脚踩在过长的裙摆上,一天只吃一顿饭,胃里酸得厉害。
“看我。”
女童仰脸,小小一张脸,一对眼睛出奇得大,像某种小兽。
筷子狠狠抽在脖子上,她躲闪一下,凉凉的筷子端头,压住发顶向下按,“规矩忘了,谁许你抬头了?”
头被压着,那眼睛便向上瞟,她睫毛很长,眼珠又黑,皮肤苍白,低眉上瞟的角度正刚好。
女人说:“笑一个我看。”
小兽快速勾了下嘴角。
“是这样笑的吗?!”
又被抽了一下,她捂着脖子,被筷子压着低着头,眼里含泪,细眉微蹙,倒有了楚楚可怜之态。
女人没再同她计较,只将她的手捡起来把玩,十指尖尖,如玉笋,掌心又很绵软:“听说你抹骨牌抹得很好,双陆也打得不错。喜欢吗?”
女童眼里有光,点下头。
女人笑了一下,话里有股媚意:“你的手很漂亮,摸着也很舒服,手技练得怎样?”
女童不说话了,抿唇低了低眼。
“这可不行啊。”女人悠悠地说,“你记住,打双陆,练骨牌,还有绣那几条手绢,都是副项,白天助助兴也就罢了,夜里还得靠这双手干点主业。主业都修不好,副业就没用了。”
她将臂伸至瘦弱的女童肋下一抱,轻轻松松将她抱上塌来,脱掉鞋袜:“让我瞧瞧你的脚。”
脚丫握在掌心,也是绵软,但这脚板跟金莲儿而比差远了:“南南,你同房的几个丫头的都缠了,你什么时候缠?”
女童登时一惊,就要往后抽脚,让女人一把握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吧。”
掌心微一用力,她拼命向后挣扎,尖叫起来,那声音又尖又利,声嘶力竭,刺穿人的耳膜。
女人恼了,抽她一巴掌:“喊个什么!”
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有人来嘱咐了几句,门外有道瘦高的影子,打了补丁的灰色长褂,很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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