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借着开颅术设局假死,苏醒后隐身幕后的景隆帝朱槿隚。
褚渊呈上药方,恭敬地道:“皇爷,这是微臣从外出抓药的苏府小厮手里弄来的。臣打探到昨日苏大人进宫觐见,小爷不多时便召了太医。”
景隆帝接过药方仔细看过,眉头微皱,执笔快速写道:
确是汪春甫手笔。请应虚先生过来。
褚渊接旨后告退,须臾陈实毓随之从药室过来。景隆帝示意老大夫免礼,将药方递给他。
陈实毓浏览过方子上的十几味药——郁金、苏梗、青皮、乳香、茜草、泽兰、香附、延胡索、木香、红花、当归尾,颇为肯定地答:“老朽对内科只是粗通,但还是能看出这开方的手法出自太医院。此方具有行气祛淤的功效,适用于脑外伤所导致的气滞血瘀。”
“脑外伤?”褚渊吃惊道,“我在宫门外远远见了一眼苏大人,感觉无伤无恙啊,难道这药并非他自己在服?”
陈实毓捋须想了想:“有些脑伤从外是看不出来的,还有些症状并非当下显现,但可能会遗祸将来。”
景隆帝一推面前矮几,霍然起身,大步往室外走。
褚渊忙快步跟上,低声唤道:“皇爷?皇爷!”景隆帝转头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准备车马。褚渊略为犹豫,还是开口问,“皇爷曾教导过微臣,敌明我暗是在混乱形势中破局的关键。臣斗胆上谏,目前绝非现身的好时机,万一被弈者发现皇爷仍然在世,定会怀疑那……那么之前所有布局就前功尽弃了!请皇爷三思!”
景隆帝脚步停滞,闭目不语,似乎内心也陷入权衡与挣扎,片刻后睁眼,指尖在褚渊抱拳的手背上写了两个字:暗中。
褚渊顿时明白,这是不让他想见之人看见他的意思,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心酸,叹道:“臣翻遍史书,未见皇爷这般多谋又重情的帝王。”
景隆帝自嘲地摇了摇头,无声地道:天子无情。
倘若有情,又怎忍心为大局瞒了清河这么久,明知他会因此伤苦,却仍按兵不动?说来还是这一颗被皇权帝业锤炼多年的心太过冷硬,纵已卸下肩头重任,仍无法放下所有,只求一个情字。
或许终有一日,他会放下所有,但不在此时,不在此处。
除了去花厅用膳之外,苏彦在寝室内窝了整整两天,不是睡觉,就是躺在床上翻看原主的藏书、信件,啥正事也不干,慵懒得像一只冬眠的虫子。
入夜荆红追来给他真气通络,也不劝他起床,反而说:“大人若是乏得厉害,明日我把三餐端进来?用完我拿煮沸的橘皮水熏一熏屋子,也就没味道了。”
苏彦笑问:“我要是懒在床上一辈子,你也不劝我振作?”
荆红追答:“大人想懒散就懒散,想振作就振作,哪怕躺久了筋骨松懈,也有我给大人按摩,有什么关系。”
阿追真是个大宝贝!忽然有些嫉妒原主。闪念过后,苏彦哂笑着丢下书册,伸了个懒腰跳下床:“缓过劲来,我好了,我又可以大干一场了……不是那个‘干’!你反应这么快做什么,把腰带给我系回去!今夜元宵,我们去街市上溜达溜达,算是过好春假最后一天。明日开始,我苏十二要重回大铭朝堂。”
荆红追已不是当初动不动就脸红羞涩的吴下阿蒙,闻言若无其事地系好腰带:“苏十二?大人莫非想起来了?”
苏彦拍了拍满被面的书信与册子:“想不想得起来不重要了,反正我已经摸透了这个苏清河的底细,怎么说呢……同道中人,吾辈不孤,哈哈哈!得,就冲这四年来他的勇气与举措,哪怕这具皮囊再弯,我也认了。”
荆红追从未见过他的大人笑得如此豪迈,但不知为何却觉得这副面目亦是其真实的一部分,与或风流、或睿智、或婉转的姿态同样令他倾倒——当然最后那一面基本只能在床笫间见识,而他已许久未摸到过大人的枕边。他忍得住,但也渴得紧。
苏彦穿好了外出的衣物,一把拉住荆红追的手腕:“阿追,走,我们去看灯。”
京城的灯没有前两年好看了。前年的鳌山灯会盛况空前,京城百姓至今仍津津乐道那场“海晏河清”的盛大烟火。去年因为国丧,灯会取消,省下的银子被苏大人拿去填补天工院的无底洞。苏大人尝到了甜头,上书提议朝廷节省非必须的用度,少搞些门面工程。今年新帝下旨,开源节流,先保证基础建设、民生工程与军费,把元宵灯会的总用度控制在五万两银子以内。
所以灯会不比从前辉煌,苏彦更觉得欣慰,兴致勃勃地拉着荆红追满集市乱逛,还买了两副今年时兴的面具来戴。他自己戴了张红眉尖嘴的白狐狸,歪斜地扣在脑门上,又给阿追挑了个古朴诡异的鬼神傩面。
两人边逛,边买了酒水小吃与不少杂什物件,全给荆红追提着。
他二人玩得开心,好容易微服出宫的朱贺霖亲自往苏府送来一车节礼,结果扑了个空,一肚子不高兴,带着侍卫去东市逮人。
结果满街都是戴着面具游玩的百姓,哪能一个个分辨过去?年轻天子郁闷地想起前年父皇在城楼前放的那一场烟火,直接把清河放成了一尾被兜进斗篷里的鱼,不得不承认还是老姜更辣人啊!
所幸朱贺霖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半个时辰后,在一家小吃摊子上发现了正在吃肉圆子馄饨鸡蛋头脑汤的苏彦。
他故意沉着脸走过去,往桌对面长凳上一坐,说道:“好哇,给小爷吃闭门羹,自己倒开开心心吃起了嘎饭,这像话吗?”
筷尖的肉圆子刚送到唇间,苏彦愕然抬脸:“皇……小爷?”
朱贺霖故意作态给旁边的荆红追看,握住他的手背把筷头拗过来,就着他的手,将那颗肉圆子送进自己嘴里,边嚼边说:“这家肉丸子不错,给小爷也上一碗头脑汤。”
又对荆红追斜眼道:“你吃够了没有?吃够了就自便,还想霸着主人家一晚上不成?”
荆红追只当他的话是秋风吹过耳,淡定地喝着碗底的汤。微服的御前侍卫们脸色却变了,杀气从推开的刀锋间弥漫上来。其中一人低声道:“抗旨不从,格杀勿论!”
苏彦见势不妙,连忙打圆场:“老板——再来碗一样的头脑汤!”转头对荆红追软声道,“阿追,我忽然想起忘记买给同僚的节礼了,单子在这里,你帮我去买一下好不好?”
他在袖里摸来摸去,摸出一张纸,折成四折递过去。
荆红追把碗底往桌面一撴,接过苏彦递来的折纸,指尖挑开边沿一瞥,哪里是采购单,分明是方才猜中的灯谜。大人的面子无论如何要给足,于是他擦了擦嘴,道:“属下去买。但属下没钱。”
屁!我荷包在你怀里,刚才不都是你结的账?
苏彦把眉一挑,却没立时反驳,看荆红追什么用意。果不其然,朱贺霖财大气粗地示意侍卫掏出一沓宝钞,并一袋沉甸甸的金银丢在桌面,问荆红追:“可以买下半条街了,够不够?”
荆红追满意地收了金银宝钞:“草民替大人谢皇上赏赐。”这是白拿,不打算还了。
他拎着剑起身,对苏彦叮嘱了声:“有危险事,大人大声喊我,再远我都能听到。”
天子作陪,侍卫在侧,能有什么危险?朱贺霖怒道:“荆红追,我忍你很久了!宗师又如何,三千火器营枪炮齐发,照样灰飞烟灭!”
“哎哟喂,快走吧我的哥!”苏彦推了荆红追一把,转头朝龙颜不悦的天子笑道,“小爷先用夜宵,完了我们去买花灯?”
朱贺霖怔住:“你还记得,我年年要给母后买宫灯……你忘了所有人,竟还记得这件事……”
苏彦也是一怔,心道:我随口说的啊弟弟,元宵节买几盏灯不是常规操作么?
朱贺霖憋了两日的郁火散去大半,面上雨霁天青地泛出了晴色。他动情地握住了苏彦的手:“前年我们一起挑花灯,没挑完最后一盏,你就被父皇传唤走了。今年,谁也打扰不了我们。清河,记住你曾对我的许诺,‘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侍卫们听麻了,苏彦的脸绿了。
去他妈的“同道”!去他妈的“吾辈”!苏十二你不仅弯,你还九曲十八弯,上至天子下至平民你一个不放过,我就算穿着你这身浪皮子,也打死也不认账!
苏彦深吸口气,挤出一个冷漠的微笑:“小爷,汤来了,趁、热、吃。”
用完夜宵,苏彦还是陪着朱贺霖买齐了十二盏花灯。侍卫们把花灯拿去集市外的马车安置。朱贺霖打发走了不相干的,借着并肩而行,把手伸进氅衣内,仿佛很自然地揽住了苏彦的腰身。
苏彦僵了一下,下意识想挣开,朱贺霖贴着他的耳郭低语:“老师,你还记得那一夜是如何教导学生的么?不记得也无妨,学生可是刻骨铭心呢。学生这就把老师传授的口诀背一遍,请老师点评对错……‘冲破玉壶开妙窍,潜游金谷觅花心’。”
——苏彦足足愣了三秒,反应过来这口诀的含义。
草……草草草!他面无表情,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刷屏般飘过了无数个情绪激烈的红字。
“老师诲人不倦,还为学生耐心释义,说那妙窍‘可大可小、收放自如’,还说潜游时当‘如蛟龙,如大鲲,重轻深浅,搅海翻波。不可横冲直撞,毫无章法’。”朱贺霖嘴角挂着一丝玄妙的笑意,“可惜当时学生年纪尚轻、定力尚浅,在此之前从无经验,故而对于老师所教授之学识,吃得还不够深——”
他的手指在苏彦腰间蓦然收紧,苏彦如烙烫般抖了抖,“不够透——”手指隔着布料,深深陷入腰窝,苏彦长吸口气,觉得自己快要淹死在汹涌的羞耻感里。
“不够精益求精。”
“不够历久弥新!”
“但今日不同往日了,学生发愤图强,一心想让老师从边塞回来之后,再来考校学业,看学生能否令老师……”他呻吟般吐出最后四个字,“刮目相看。”
苏彦足底陡然发虚,脚踝一崴,人失衡往下跌的同时,一把拽住朱贺霖的氅衣,方才稳住了身形。
朱贺霖扶住他:“好好走着平路,怎么脚软了呢。是不是之前喝了酒,此番酒气上涌?来,靠着小爷……唔,如今小爷个头比你高了。过完年小爷还能继续长,而你这个身高嘛……正正合适。”
“闭嘴,小朱同志。”苏彦虚脱似的喃喃,“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是大海的重量。”
耳鬓厮磨,绵声细语。相扶相携,一路同行。
这样的光景,在许久以前曾属于他,伴随着一句深情而郑重的承诺:“前路再崎岖,我陪你走到底。”
御案之后衣袂交叠,布料间露出的半截臂与腿,是重重烈焰下的雪色。醉翁椅上,结着梅花络子的玉印挂在扶手处来回摇晃,声声慢,步步娇。
一切画面都历历在目。
而一句句穿透迷障的倾诉,将这些画面如镜片般击碎——
“父皇,清河是我的人了……你会为我骄傲么,父皇?”
不愧是、朕的、亲生儿子、朕可真为你、感到、骄、傲!
“咔嚓”一声,直立路边的一支树形宫灯,手臂粗的长灯杆从半人高的地方折断。木杆子连带着“树冠”上的串串宫灯,斜斜地朝路中倒下去,压塌了一个卖字画的路边摊子,虽未砸到人,也引发了路人的一片惊呼声。
不远处的苏彦与朱贺霖缘着惊呼声抬眼望过去,只见杆折灯坠,灯油泼洒而出,在地面燃起火苗簇簇,两旁店里的伙计连忙打水出来扑灭小火。
苏彦的视线越过一地狼藉与慌乱的行人,正正投入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里。
那是个身披银貂皮长斗篷的中年男子,斗篷连带着风帽。身旁跑过的行人衣袖带风,将他的风帽向后掀动,露出一张清俊端华的面容,与一头半长不短的齐肩发。
苏彦仿佛被扑面而来的风霜迷了一下眼睛,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他甚至还没有生出任何心酸痛楚、悲伤难过之意,只是空茫茫地望着对方,眼泪便径自流个不停。
那人似乎看到了他的泪水,不禁向前迈出半步,旋即迅速转身,走入元宵灯火照不亮的阑珊处。
苏彦五脏六腑沉重地向深渊中坠去,失声叫道:“等等——”
朱贺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意图拔腿狂奔的苏彦的胳膊,担心道:“那边起火了,先别过去,等扑灭了再说。”
苏彦使劲扒开他的手未果,一急之下高声喝:“阿追,送我过去!”
荆红追本在长街的另一头,听见“灯杆断了”“起火了”的惊呼声,便已搁下手上采买之物,朝这边过来探看究竟。接着听见苏彦呼叫,顾不得惊世骇俗了,直接施展轻功疾掠过人群头顶,眨眼而至,从朱贺霖手中卷走自家大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追去。
苏彦追到偏僻的幽暗处,哪里还有那个男人的身影,恍惚做了个迷梦一般。
“大人,你看见了什么,竟这般着急?”荆红追问,转头见苏彦面上泪痕斑驳,惊痛地抬指一抹,“大人你……你哭了?”
“……我没哭。”苏彦摇头,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想哭,是眼泪它自己要流出来。那个人,同我一样的短发……不,比我更长些,他肯定也看见我了……我想不起来……”
“大人究竟看见了谁?”荆红追用掌心轻抚他后背,缓缓输入真气,平复他翻涌的心血,“慢慢想,慢慢说,不着急。”
苏彦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着急,就好像眼皮多眨一下,那个身影就如云烟消散,再也不能凝固成型了似的。他急促地呼吸着,抓住荆红追的手臂:“阿追,我胸闷,喘不过气……我还头疼,疼得要炸开!”
他握拳用力捶向自己的脑侧,拳头被荆红追的掌心轻巧包裹。“大人,冷静下来,你曾受过七情伤,万不可再伤了情志!什么也别想,放空脑子,好好睡一觉……”
一缕细微的真气渗入穴位,苏彦在陷入沉睡的一瞬间,脑海里仿佛巨浪席卷,发出了海潮轰鸣的回音。那回音萦绕在他体内无垠又窄小的天地间,是呼啸的风,也是缠绵的雨。风和雨交织成了一个名字:
朱槿隚。
第409章 一只手数不完
苏晏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
仿佛历尽劫波,醒来的瞬间却回想不起梦中动荡的世界,他茫然地望着熟悉的帐顶,心道:我不是随豫王的靖北军去云内城阻击阿勒坦大军,怎么又突然回到了京城的家中?
短暂的空白之后,记忆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了沙滩。他想起那场灭世般猛烈的暴风雪,想起救了自己一命的阿勒坦,想起在旗乐和林的时光,想起老严、老霍与赫司,想起潜入王宫带他飞出城的阿追,想起随鹤先生车队出现的沈柒,想起豫王与阿勒坦的那场被他打断的战役,想起殚精竭虑的献策与真心诚意的国书。
想起至今仍藏在怀中的定情发带,亲手安顿在马厩里的汗血马“八吉祥”,与夜深人静时萦绕耳畔的情歌:“愿将这举世无双的宝马,送给我举世无双的爱人,载他缓缓离开我的目光,接他飞一样回到我的身旁。”
当然也想起了与阿勒坦牵手走过神明祝福的婚礼火门,熊熊篝火包围着的穹帐中风狂雨横的一夜。
苏晏猛地坐起身——
我真把北漠圣汗给睡了?!
再世权臣 第4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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