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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297节

    豫王沉默片刻,转头问荆红追:“你能不能再把他弄昏迷?我真不想听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荆红追答:“那得大人先同意。”
    豫王恨恨地嘀咕了声:“狗!”
    皇帝望了望窗户,忽然问:“几更天了?”
    四更时分,刚刚收到谕令的大臣们赶忙收拾朝服,有些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匆匆赶到午门前集合。
    ——太后突然通告四品以上官员,今日上朝,朝会地点不在奉天门广场,而是在奉天殿中,有重大之事要向朝臣们宣布。
    重大之事?还有比圣上龙体安危更重大的事吗?百官们隐隐感觉,在他们度过了两个月惶惶不安的日子后,那个被极力掩藏于宫中的秘密要被太后亲手揭开了,个个心中五味杂陈,人人都担心受牵连,就连集中时的交头接耳都少了。
    钟声响起,左掖门缓缓开启,朝臣们排着队鱼贯而入,走过久违的奉天门广场,进入奉天殿。
    奇怪的是,一贯勤勉的礼部尚书严兴与内阁首辅杨亭都不在队列中。
    直到上朝队伍全部走完,这两位才匆匆赶到,下了轿,快步走入左掖门。
    两人往各自的位置一站,一个神色沉毅,一个面有愁容却不失坚定。
    鸣鞭响起,太后的凤辇在宫人与侍卫们的簇拥下到来,带着一脸困意的二皇子朱贺昭。
    司礼监掌印太监蓝喜不在,负责传达上意的是另一个秉笔太监。升御座,太后坐于空龙椅旁的凤椅上,以亲密呵护的姿势,将朱贺昭搂在身旁。
    臣子们行过例行的大礼,太后开口说道:“皇帝积劳成疾,微恙逐渐化为恶疾,宫中太医与民间圣手竭尽所能,均束手无策。朕心痛切至深,哀哀不能度日,唯恐天地崩殂,我大铭国本无以为继。所幸,昨夜皇帝于昏迷中短暂清醒,留下遗诏,嘱朕于朝会众臣面前宣读。众卿家聆听圣人遗诏——”
    臣子们大惊、大恸,心中大惶然来不及吐露,听见太监尖声喊道“众臣跪聆圣诏”,不得不纷纷下跪,以额贴手,等待宣读。
    太后将手中遗诏递给秉笔太监。
    那太监逐字逐句读得平板又清晰万分,读到“长子朱贺霖暴虐失德,不可以奉宗庙,为天下主,故废为庶人,改立朱贺昭为太子。若朕有不虞,太子昭继位”时,举众哗然!
    二皇子只觉被阿婆紧搂着,力道之大,掐得他有点疼。但他面对这从未见过的场面有些惧意,仿佛只有阿婆怀中才是唯一安全地,因而忍住不挣扎。
    太后居高临下望着沸腾的群臣,沉声说道:“众卿为何哗然,莫非是对皇帝的遗诏有疑议?不知诸位是打算忠君从诏呢,还是悖逆抗旨?”
    一名文官出列,拱手禀道:“太后,非是臣等有抗旨之心,实乃此诏书出乎众人意料。数月前,近百名官员上疏请求易储,最后被皇爷一一处置,入刑的入刑、革职的革职,可见圣意所在。何以突然要废太子?”
    太后冷冷盯着他,旁边有內侍立刻将此人的官职与姓名记录在册。太后道:“皇帝将大皇子流放南京,又进一步贬去陵庐守陵赎罪,经年厌见其面,难道就不是圣意所在?你们觉得这遗诏很突然么?朕倒觉得,很自然。
    “皇帝病重于榻,仍不愿召大皇子回京侍疾,只被二皇子昭的孝心打动,认为他天资钟萃、仁孝双全,立其为太子,哪里不顺应天命人心了?至于让你们反应这么大?”
    仍有大臣觉得不妥,一个个出列上谏,太后逐一驳斥,声色俱厉,势压全场。
    于是不少朝臣将目光投向内阁首辅杨亭,没指望他能像前任首辅李乘风一样气势如虹,嘴炮手撕两项全能,但至少出来说几句话,别学谢时燕也当个稀泥阁老。
    却见杨亭与日常判若两人,眼睛微闭、下颌微昂,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倒像给太后站场似的,不由感到失望。
    再看六部尚书,最清贵的礼部也不发声。吏部尚书在李乘风告病还乡后还空缺着,刑部尚书正向太后苦谏,户部、工部、兵部尚书还找不到说话的空隙,都被叽叽喳喳的御史们抢先了。
    面对这一大摊混乱,内阁却如此平静,难道连内阁都认为这份遗诏符合礼制,是真实的圣意?
    众臣有些惊疑不定,忽闻太后厉喝一声:“难道你们非得逼朕将皇帝病榻抬至这奉天殿,好让你们亲耳听一听圣谕?”
    “——不必扰动父皇,让儿臣入养心殿侍疾即可!”
    殿外骤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音色界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清越明朗。
    众臣一怔之后,纷纷转身望向殿门。
    只见太子朱贺霖一身朝服,手捧一卷黄帛迈入大殿,边走扬声道:“儿臣奉父皇诏命回朝,叩请面圣!”
    “儿臣奉父皇诏命回朝,叩请面圣!”
    “儿臣奉父皇诏命回朝,叩请面圣!”
    整整说了三遍,人也走到了大殿的中央,将诏书展开,向众臣展示上面的文字与玺印。
    太后面色难看,勉强忍住怒火,冷冷道:“既是奉召而回,那就站到亲王队列中去,不要影响朝会。”
    朱贺霖毫不畏避地直视她,大声问道:“太后手中遗诏,能否也传示众臣?众臣若能服膺,孤亦无话可说,愿从诏废为庶人!”
    第302章 在这一室之中
    太后虽因朱贺霖毫不客气的顶撞而脸色铁青,但话说到这份上,倘若她不肯将遗诏示众,倒显得自己心虚,也会引发群臣更多的狐疑与猜测。
    于是她阴沉着脸,朝身边的内官点了点头。
    内官捧着这份遗诏,走下台阶,向大殿两侧站着的六部重臣逐一展示。
    这些见多了诏书,无论对制式与笔迹、用印都烂熟于心的朝堂大佬们,纷纷凑过头来仔细看完,相视颔首道:
    “天子二十四宝玺,此诏所盖是为首的‘皇帝奉天之宝’。遗诏用传国玺,没错了。”
    “的确是司礼监蓝喜的笔迹。”
    “从遣词造句上看,像是皇爷一贯的风格。”
    “难道……皇爷病中神思昏昏,真改了主意?”
    “那这样的遗诏,是遵还是不遵?”
    “若圣意如是,我等身为臣子,自当遵诏而行。”
    “下官还是觉得不妥……”
    窃窃私语变成了议论纷纷。
    太后盯着朱贺霖,眼神冷傲:“遗诏已传示众臣,圣意毋庸置疑,废太子还有何话可说?你手中那份诏书,即便是真的,也只是为了召你回京,聆听这份遗诏而已。”
    她不待朱贺霖再次开口分辨,当即下令:“来人,将这藐视遗诏、出言犯上的废太子拿下!”
    群臣大惊,不少人跪地请求太后收回成命,更有恪守正统的官员伏身阶前,大哭而谏。
    太后不为所动,奉天殿上侍立两边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上前,要押走朱贺霖。官员们死活不让,跪在地上紧抱太子的双腿,锦衣卫抽刀威胁,他们便张臂拦在刀锋前,以身相护。
    一时间呵斥声、呐喊声、嚎哭声、哀求声响彻金銮宝殿。
    混乱中一个男子声音喝道:“——圣天子御笔亲书遗诏在此,所有人聆听圣诏!”
    其声高亢嘹亮,如钟响磬鸣,一下子镇住了满殿慌乱,官员与侍卫们不由自主地转头寻找发声者,均是一脸惊疑:
    怎么还有遗诏?哪来的又一份遗诏?还是御笔亲书!
    只见先前一声不吭的内阁首辅杨亭,高举着手中一卷黄帛,目光扫视全场,那张素性温和、乃至失之于优柔的脸上,竟隐隐生出金刚般威严的怒光。
    这卷黄帛在他怀中整整藏了两个月。
    跪门案之后,景隆帝暗中将他与礼部尚书严兴召来密谈,出了御书房的殿门之后,他的怀中就多了这么一卷黄帛。
    杨亭日夜带着它,任由它像灼热的火炭一样烙着自己的心口。
    这两个月来,他守着一个令人惶恐的可能性,吃不好、睡不好,消瘦了好几斤。要不是这个秘密还有一个同盟者,两相支撑,他也许会因为这个巨大的精神负担而崩溃。
    此刻殿中,礼部尚书严兴正一脸郑重地注视着他,用拱起的双手默默告诉他:我与杨公同进退!
    他们是被皇帝秘密钦点的,就像佛陀身边的护法者,却曾经在风雨飘摇、晦暗无光的日子里,对自己的能力与定力产生过怀疑,甚至惶恐。
    他们不敢在各自的府中碰头,唯恐人多口杂,便相约微服去了个偏僻茶馆,商议对策,互相汲取力量。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的私会被豫王暗中捕捉到。他们所议内容,也在豫王心中掀起了波澜。
    豫王有雄心、有野心,也有义心与情心。五味杂陈的矛盾,使他召来了心腹宗长史与华统领密谈,既是试探臣下,亦是叩问己心。
    倘若太子没有及时回京,也许他会走上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
    但就在当夜,太子回来了——苏晏也回来了。
    豫王的心,也因此尘埃落定。
    当夜,五人定下了兵分三路的计策后,朱贺霖与苏晏一同私下拜访了杨亭、严兴,得知了这份真正的遗诏所在。
    今日,苏晏本想陪朱贺霖上殿,一贯爱黏他、什么事都爱拉上他的朱贺霖却拒绝了。
    朱贺霖说:“身为太子,若是连独力抗争的勇气与能力都没有,日后如何驭下服众?再说,清河身为南京礼部侍郎,私自回京难免遭人诟病,还是先不要出现在明面上为好。”
    苏晏觉得太子真的是成熟了许多,不仅有担当,还有筹谋,对此很是欣慰。
    因为与太子商议细节,杨、严二人上朝的时间迟了些,所幸还是赶得及,没有错过这场至关重要的朝会。
    在众目睽睽之下,杨亭展开手中黄帛,高声宣读这份由景隆帝在两个月前托付他保存的遗诏:
    “朕以菲薄,弱冠绍承祖宗丕业,先后一十八年矣。宵旰忧勤、图臻至治,唯恐德泽不能洽于天下,而愧国中犹有凋敝之民。
    “今遘疾以至大渐,生死常理,古今人所不免,何必忧惧。所幸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朕虽弃世亦复何憾!
    “长子皇太子贺霖,仁孝聪明,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在廷文武群臣同心辅佐,以终予志。
    “皇二子贺昭年幼聪慧,托付淑妃悉心抚育,十五岁后出宫就藩。
    “皇太后仁慈向道,操劳半生,宜移居东苑静美之地,颐养天年。”
    “丧礼悉遵先帝遗制,务必俭约,不可劳民伤财。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嫁娶;各处镇守备御重臣及朝中文武官员,亦毋擅离职守;在外亲王郡王,悉免赴阙行礼。
    “望内外郡臣尽忠秉节,辅佐嗣君,永宁我国,安乐生民。诏谕天下咸使闻之。”
    太后于凤座上,越听脸色越惨白,及至“宜移居东苑”一句,更是面无人色!
    她方寸大乱,手中力道亦失控,勒得二皇子疼痛难以忍受,便挣开她的手臂,爬到旁边的龙椅上蜷成一团,嚎啕大哭起来。
    太后此刻哪里还顾得了二皇子,满脑子都是:皇帝竟然还留了个后手!
    之前一式两份的遗诏,按制一份发往内阁,一份由后宫保存。是由蓝喜代笔,写得也简单,只说太子继位,被她狠狠心焚毁了。
    却不想那只是明修栈道,杨亭手里这份御笔亲书的遗诏,才是暗度陈仓!
    这份遗诏以天子亲笔增加了其真实性与分量,不仅内容更为详尽,更是苦心安排好了二皇子与太后的结局——一个由庶母抚养,成年封藩,彻底断了继位之道;另一个被迫移居行宫,彻底告别政治舞台——甚至还将之昭告天下,人所共知!
    如一盆冰雪倾头,五体皆寒,太后的手不停颤抖,手指在覆着华服的膝盖上死死绞缠,长指甲不知又断裂了几根。
    ……隚儿啊隚儿,你我母子一场,前半生相互扶持、互相成就,后半生竟为何走到互相猜疑、互相防备,乃至至亲相残的这一步!
    “——的确是御笔亲书!除了‘皇帝奉天之宝’外,还加盖了天子、承运、受命、制诰四宝玺。”
    “此遗诏,乃是皇爷亲手赐予杨阁老,我严某人也在当场!哪个不信,可出列质问,我一一对答。”
    “这两份遗诏……前后矛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究竟以哪份为准?”
    “这不是显而易见?以亲笔为准!以用印为准!以天地圣心、祖制礼法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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