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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239节

    他眨了眨眼,努力咽下酸楚感,决定去一趟应虚先生的医庐,去探望阮红蕉。
    来到医庐时,陈实毓不在,据他徒弟说是去出诊了。
    苏晏放下礼物,轻车熟路地走进后院,进入收治重症病人的大屋。药童说阮红蕉在最后一间,苏晏刚靠近门帘,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是高朔。
    高朔吭吭哧哧说上十句,阮红蕉才不冷不热地回答一句。
    按说对方如此冷淡,就算是圣人也没有交谈的兴趣了。但高朔却把那十分之一的回话当做奖赏似的,继续吭吭哧哧地说,平日里那股利索精悍的谍探气质也不知丢去了哪里。
    苏晏站在门帘外,大约听了几句,听出了其中三味:
    阮红蕉知道自己的脸颊受伤,有些心痛沮丧,但并不因此悲戚绝望。
    她并没有怨恨高朔毁了她的容,反倒有感激之意。
    同时,她觉得高朔对她的怜悯与讨好是一种瞧不起,就像那些认为女子应该注重容貌修饰、女子天生该被怜香惜玉的男子,同样也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瞧不起,故而也不太想搭理他。
    可怜高朔一个不知女儿心的光棍,愣头青似的,越是蓄意献殷勤,越是让对方退避三舍。
    路漫漫其修远兮,继续努力吧,小高!苏晏暗中给高朔打了气,决定先不打扰两人的相处,把水果与药膳连同写给阮红蕉的纸条一并放在门口,转身离开了屋子。
    路过院子角落时,他听见树荫下的两名捣药童子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药童甲狐疑:“……真的假的?怎么可能嘛!那可是皇上,天上神龙似的,哦,半夜三更微服来我们医庐,就为了和师父聊天?扯淡吧你,说大话闪舌头。”
    药童乙有点急了:“千真万确!你看我这双招子,亮不亮?对嘛,我亲眼所见,还有给屋里送茶时,亲耳听见师父叫他‘皇爷’。皇上还带了两个侍卫,跟寺庙里的金刚似的,往门两侧那么一杵。那侍卫的脸啊,你根本没法仔细看……为什么?眼神里有杀气啊,看你一眼,就像刀子刮你一层脸皮,肯定是绝顶高手!”
    药童甲羡慕:“喔,那真的是皇上了,你这什么运气,竟然能就近瞻仰天颜,祖坟该冒青烟了罢?”
    药童乙得意:“一股不够,冒成三花聚顶。我还偷偷听了几句他们的对话呢。”
    药童甲好奇:“听到什么了,快说快说!”
    “我听到——对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告诉你的,你可听了别乱传啊!师父叮嘱过我们,那天夜里的事决不能泄露。”
    “知道啦,放心好啦,出你口入我耳,再没有第三个人了。快说快说!”
    事关皇帝,苏晏也十分好奇,便将自己藏身在大树后方,驻足细听。
    谁知听到的第一句,就是石破天惊的一件事——
    “皇上头疾恶化,怕是影响到双目视力,要失明了……”
    小药童不知轻重,把当天夜里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再根据自己的想象,添枝加叶地进行了补充。越说越严重,仿佛皇帝患了是见不到明日太阳的绝症一般,把苏晏听得那叫一个心惊胆碎、魄散魂飞。
    苏晏扶着树干,仍觉得脚软,听到最后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
    他深深吸气,勒令自己冷静下来,切不能听风就是雨,得向应虚先生求证过才行。
    可是在医庐里又等了半个时辰,陈实毓仍未回来,苏晏实在等不下去了,趁着天色未晚,决定进宫面圣,向皇帝一问究竟。
    ——至于是以什么身份去问,是担忧龙体的臣子,还是其他什么,他还没想明白,也没空去想。
    现在他只迫不及待地想见皇帝……见那个把名字印在了他身体与心坎上的“槿隚”。
    苏晏离开医庐,匆忙上了马车,吩咐小北就近从东华门入宫。
    东宫就在东华门内,太子给的腰牌可以让他不受阻拦地从东华门进入皇宫前廷,但再往内的禁门必须圣谕传唤才能进去。
    苏晏在禁门外通报完名姓,等待传话公公的回复,又过了小半时辰,才等来一句“蓝公公吩咐了,皇爷已经歇下,谁也不见。”
    此刻才申时末,日头西斜欲坠,莫说夙兴夜寐的皇帝了,普通百姓也不会在此时就寝,除非身体不适。
    苏晏更是焦心,不由猜测皇帝是不是头疾又犯了,此刻难受得紧。
    他恳求传话的內侍再通报一趟,把他手书的纸条带给蓝喜,但那內侍显然不想辛苦跑腿,找个借口溜走了。
    苏晏只能望门兴叹,几番踌躇后,沮丧地坐车回家。
    刚跨进自家小院,便见苏小京像只受惊的鹌鹑一样,傻呆呆地坐在门房内,见到他后好似猛然清醒过来,弹起身冲过来,手遮着嘴凑近苏晏的耳旁说:“大人……又来了!”
    “谁又来了,七郎?豫王?”
    “不是……皇上又来了!”
    苏晏恍然想起,皇帝曾经私访过他的宅院。那次他因为地道爆炸导致脑震荡,在家中休养,皇帝悄无声息地进到他的寝室,末了还赏脸与他共进了晚膳。
    苏小京是见过景隆帝的。不同于面对太子与豫王时的轻松自若,他对皇帝有种近乎幼鹿见到老虎般的天然畏惧,所以才在接驾后躲到门房,苦等自家大人回来。
    “皇爷在我们家?在哪一间?”苏晏赶忙问。
    苏小京说:“在主屋。”
    苏晏整了整衣冠,大步向院子第三进的主屋走去。
    主屋外果然有十几名御前侍卫把守,见到他后纷纷行礼,说:“皇爷在屋里等大人。”
    苏晏点点头,推门进去,反手就把房门关紧了。
    ——其实关不关都没差,御前侍卫就是铁石金刚,既看不见不该看的、听不见不该听的,又能在第一时间收到指令,奉命办事。
    门一关,苏大人风度形象都不要了,把碍事的外袍一甩,急匆匆往内室跑。
    皇帝听见动静,撩开画帘出来,刚巧被苏晏扑了个满怀。
    他揽住苏晏的腰身,笑道:“难得见苏卿如此主动,这是饿虎扑食还是乳燕投林?”
    苏晏微微喘气,一时半会不想说话,也抱住了皇帝的腰身,把脸埋在他胸口,深吸着衣袍上薰染的御香气息。
    皇帝安抚地摸他的肩背:“出了什么事?朕在这里。”
    朕在这里,你放心。
    朕在一日,就做一日.你的擎天玉柱。
    ——可是皇爷,又有谁能做你的支柱,让你偶尔能脱身重任与负荷,好好地歇一歇呢?
    苏晏喉中梗塞,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叹息:“我的皇爷……”
    皇帝微怔,笑容淡去,眼底却仿佛亮起了光,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在他耳畔低声回应:“我的爱卿。”
    第252章 臣请自荐枕席
    苏晏紧抱着皇帝不动。
    “怎么了这是?”皇帝用下颌在他的额角轻蹭,心里很满意这个主动的投怀送抱,又有些担心对方是不是受了委屈,“是对卫家的处置结果另有想法,觉得不够解气?”
    “没有,臣知道皇爷这个旨意必须兼顾方方面面,已是目前所能做到的最好。”
    皇帝轻叹:“你能理解就好。”
    苏晏抬起脸看他:“近来圣躬安否,头疾可还发作?”
    皇帝道:“用了你献的方子,比从前发作得少了。”
    “皇爷没骗臣?”苏晏直视他的眼睛。
    皇帝的双目狭长深邃,乌瞳如墨,眼角向斜上方略微挑伸出去,很显清贵,看人时又有股不怒自威的凌然,正应诗中所言“石墨一研为凤尾,寒泉半勺是龙睛”,是相书中品格极贵重的凤尾龙睛。
    苏晏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两根指头:“这是几?”
    “……这是何意,要朕陪你玩什么花样?”皇帝失笑,捉住了他的手指,“朕今日微服出宫来见你,是有件事与你商议——”
    苏晏以鲜见的执拗打断了他的话:“皇爷前几日可曾深夜私访应虚先生的医庐?所为何事?”
    皇帝微怔,皱眉反问:“陈实毓对你说了什么?”
    “不关应虚先生的事,臣自己了解到的。”苏晏心里有些失落,松手后退一步,“皇爷刻意隐瞒,是信不过臣?臣能理解皇爷为了朝野内外局势稳定,不愿被人知晓此事,可连私下相对都不肯说实话……”
    “你啊!”皇帝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拉着他坐在圆凳上,“好,朕说实话。近来头疾发作的确有些频繁,许是政务忙碌,有点累过头,以后多歇息。至于视力……朕老啦,自然不比年轻人耳聪目明,有些翳障之症也是难免,不必太过忧心。”
    苏晏一听,不高兴了。
    之前他还说过皇帝管教他像爹管儿子,暗中吐槽“老男人,介意什么呢,一句无心之言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然而如今耿耿于怀的人却是他自己——他竟无法容忍任何微词加诸在对方身上,哪怕是自嘲也不行。
    “哪儿老啦!”苏晏跳了起来,凶巴巴的口吻堪称犯上。他俯身过去摸皇帝的眉目鬓角,“头发比我还乌黑浓密,眼角一根皱纹都没有,算什么老!”
    无论这话是发自真心还是情人眼里,都十分受用,皇帝故意又道:“不服老不行,朕有时真看不清东西了。”
    苏晏嘟嘟囔囔:“什么翳障,是哪个庸医在胡扯!这么亮的眼睛,怎么可能是白内障?我看就是飞蚊症,平时字儿看多了,眼疲劳而已。少用眼,去东西两苑或是哪处园林住一阵子,每天多看看花草树木,自然就好了。”
    皇帝摇头:“清河不必费神安慰,朕如今是什么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什么身体?胸肌腹肌马甲线,左手右手换两遍的身体。我都还没叫手酸呢,您倒矫情起来了!”果然把苏晏气到了,撤了手要坐回自己的凳子上去。
    皇帝眼底闪着奇异的光彩,似笑非笑地握住他的手腕:“卿的手怎么酸了,朕没明白。”
    苏晏意识到说漏嘴,耳根顿红,顾左右而言他:“手……写奏疏写酸的!对了,皇爷方才说有件什么事要与臣商议?”
    可皇帝现在一点也不急着商议了,趁胜追击道:“既然手酸,那就换个地方使力?”
    苏晏一边骂自己挖坑自埋,一边服软讨饶:“臣胡言乱语,皇爷只当没听见。”
    “迟了。不仅听见,还想起来了。既然苏爱卿容易手酸,当个君子也未尝不可。”
    君子……君子不动手,动口。苏晏额角滑下一滴冷汗,下意识要抽身后退,退回到心理安全区。
    皇帝却攥着他的手腕不放:“朕送过你一柄红玉箫,作为万寿节所献曲谱的回礼,苏卿可愿吹给朕听听?”
    苏晏欲哭无泪:“皇爷,臣真不会吹箫……”
    “朕说了,不会可以教。去拿过来。”
    “臣真的做不出……什么?拿什么?”
    “箫。”
    苏晏腾地闹了个大红脸。
    敢情皇帝是正儿八经地在说那柄御赐的箫,他还以为——咳,咳,算了。
    他低头掩饰尴尬之色,没看见皇帝饱含深意的眼神,去到书桌旁打开带锁的抽屉。
    红玉箫就放在抽屉里的盒子中。
    旁边便是皇帝那块羊脂玉的私印“槿隚”。上次因为大腿上被盖了章,他一看这印就难为情,也不挂脖子了,就给收进了抽屉里。
    在皇帝的注视下,苏晏有点僵硬地把盒子里的红玉箫取出来,拈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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