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栩竟一边指挥靖北军作战,一边在城中搜寻圣驾,最后在边堡附近发现了锦衣卫的行踪。
“皇兄呢?”他将一名骑兵扫下马背,抖落槊头鲜血,大声催问。
那名锦衣卫捂着伤口答:“在南城阁上!”
南城阁建在边堡的月城门楼上,月城之外便是河套沙漠,鞑靼骑兵纵横来去,一旦突破堡墙,甘州将彻底沦陷。
刚登基三年的年轻皇帝,在满城叛乱的硝烟中,率锦衣卫亲自镇守最后一道防线,与鞑靼的密探小队厮杀在一处。
朱栩竟眼眶发烫,翻身下马,冲上南城阁。手中长槊破空裂地,翻成一片黑浪,遇箭挡箭,遇人杀人!
一路敌阵如纸,被马槊撕出血肉横飞的口子,朱栩竟单人逆冲而上,犹如蛟龙分海,势不可挡!
他在纷飞的血雨与断肢中,见到了身穿织金锦与黑漆铁方叶罩甲的朱槿隚。天子手持的雁翎刀寒光闪过,一颗人头在喷溅的血泉中滚下门楼。
“二哥!”朱栩竟放声高呼。
朱槿隚循声回望,看清他的刹那间,露出了微微笑意。
“皇兄……”朱栩竟鼻腔酸楚,几乎落泪,“臣弟率军前来救驾!”
朱槿隚张口说了句什么,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与厮杀声,朱栩竟听不清楚。但他在昏暗火光中看见,一名敌军沿着门楼外缘爬上来,将手中弓箭对准了朱槿隚的后背。
朱栩竟目眦尽裂,吼道:“小心背后!”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向朱槿隚疾冲过去。
他的示警很及时,朱槿隚反手一刀削断箭矢,将那名敌军从楼上挑落。
朱栩竟冲到朱槿隚身边。长槊在狭窄的阁楼上施展不开,他将槊头往地板上一插,拔出腰刀,“臣弟护送皇兄下楼。”
说话间,脚下剧震,整座阁楼开始倾斜,竟是支柱被炸断了。
楼上众人顿时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一侧摔去,在惨叫声中翻出栏杆。
朱栩竟一手抓住朱槿隚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攀紧柱子,叫道:“皇兄,抓稳了!”
朱槿隚听见他手臂关节咯咯作响,仿佛难堪重负,沉声道:“放手。四五丈高,摔不死朕。”
朱栩竟咬牙笑,调侃:“这可不好说,二哥当了皇帝,身娇肉贵不比从前——”
话音未落,忽见一杆长戟斜刺里戳过来,凶狠地朝朱槿隚的胸口掼去!
朱槿隚此刻正吊在朱栩竟的手上,悬空躲避不得,不得已挣脱他的手腕,向下滑坠。
而那戟尖闪着寒芒急追而去,不杀敌国之君誓不罢休。朱栩竟不假思索地松开柱子,朝下猛扑,抱住了朱槿隚,同时头也不回地,将腰刀向后方掷去。
刀锋将那名持戟敌将钉在了倒塌的木柱子上。与此同时,戟尖也从朱栩竟的后背刺入,洞穿前胸。
朱槿隚抱着朱栩竟,后背重重砸在地面。
从震荡的眩晕中清醒后,他感觉胸前泡着温热的液体——那是从朱栩竟伤口处涌出的鲜血。
周围一片漆黑,朱槿隚伸手摸索,在朱栩竟的后背上摸到了歪斜的戟杆,脸色霎时变得煞白,颤声轻唤:“槿……槿城?”
朱栩竟仿佛回魂般长吸口气,低声答:“皇兄……二哥,我活不得了。”
皇帝走入寝殿,四下里横七竖八都是喝空的酒坛,酒气浓烈得好像打个火折子就能引爆。他踢开一个倒地的空酒坛,一步步走到床榻前。
豫王箕坐在床前的踏板上,双腿长长地伸出去,胳膊垫着头,搁在床沿,似乎正沉醉不醒。
皇帝走到他身旁,停住脚步,俯身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见豫王面白唇青,眉心紧皱,眼眶有些凹陷,烛火中显得阴影浓重,脸色很是憔悴难看。
随着皇帝的动作,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神情焦灼不安,薄薄眼皮下,眼珠不停转动,仿佛深陷梦境,正苦苦挣扎。
——他梦见了什么?皇帝不太关心地想。
然后听见了一声含糊而痛苦的梦呓:
“……二哥,我活不得了。”
这句话似曾相识,皇帝怔住了。隔着十三年逝去的时光,带着残留的硝烟血气,回忆如同郁雾一般迎面笼来。
“陛下!”“皇爷!”
锦衣卫们围过来,想要搀扶皇帝。朱槿隚甩开他们的手,坐在残垣断壁间,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朱栩竟,用前所未有的、焦急惶然的语气叫道:“御医呢!快传御医!”
朱栩竟半跪着,上半身扑在他怀里,脑袋沉甸甸地压在他颈窝处,双手垂在地面,鲜血湿透战袍。
一名随驾御医小跑过来,满头大汗,检查朱栩竟前胸后背的伤口,无奈摇头:“戟锋贯穿心脉……微臣无能,救不了代王殿下。”
“胡说八道什么!他还有救,御医,朕命你救活他!”二十二岁的年轻天子,在即将失去手足的痛楚中,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稳镇静,“救不活四弟,朕唯你是问!”
御医趴在地面,连连顿首:“陛下恕罪,微臣真的是无能为力啊!”
朱槿隚用颤抖的手指,握住了朱栩竟后背上的戟杆。他贴着四弟冰凉的耳郭,喃喃低语:“槿城,槿城,朕知道你不会死……打了这么多场胜仗,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可能栽在这里……朕不用你救,朕要你好好活着!槿城,你醒醒……”
御医老泪纵横:“陛下,切莫拔戟。不拔,还能多撑片刻……”
朱栩竟慢慢睁眼,就这么伏在朱槿隚肩头,声若游丝:“二哥,你登基那天,我说过……这万里锦绣江山,我会与你一同守护,我尽力了……”
“二哥知道,知道你放不下母后和我,放不下这江山社稷。”朱槿隚紧紧握住他满是血污的手掌,双目含泪,哽咽道,“算二哥求你,别死,只要你活下来,天下你我共治之……”
“毓翁来了!”副将威海领着一位白发白须的清癯老者匆匆赶来,边跑边叫。
周围的靖北军士兵纷纷露出激动的神色:“是陈神医!”“应虚老先生来了,将军有救了!”
朱槿隚心底涌起绝处逢生的惊喜,注视陈实毓检查完伤势,急切地问:“如何?”
陈实毓神情凝重:“万幸偏了一点,没有割断心脉,但伤势十分凶险,老朽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一救不回来……”
“朕不怪你!”朱槿隚立刻道,“还请应虚先生尽力施为。只要能救活槿城,就当朕欠你一条命。你要什么赏赐,只要不损国体都可以!”
陈实毓拱手:“陛下言重了。医者父母心,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豫王忽然叫了一声,从梦境中惊醒。
皇帝恍惚回神,低头见自己的手指还捏在对方冒着青胡茬的下颌上。
豫王醒来的瞬间,警觉身边有人,下意识地翻身而起,同时挥拳攻击。
皇帝及时撒手,侧头避开这一击,脸颊被拳风剐得隐隐作痛。他沉声喝道:“朱栩竟!”
豫王怔住,继而撤回劲力,懒洋洋往床榻上一躺,哂道:“圣驾亲临,臣弟不胜惶恐,无奈病体支离,不能起身行礼,还望皇兄恕罪。”
第157章 天下你我共治(下)
“既然豫王病体难支,躺着回话也无妨,朕不治你君前失仪之罪。”景隆帝并未被豫王不逊的姿态激怒,拎起旁边歪倒的玫瑰椅,往床前空地一架,坐上去,“朕还带来两名御医,让他们为你诊治诊治。”
太医院的两名院判奉旨入内,豫王无所谓地伸手给他们诊脉。
一通望闻问切,两名太医商议过后,给出得答案与之前陈实毓所言相差无几,失寐之症,盖因邪火犯心、郁结难舒引起。
御医退下去开方子,熬药。皇帝命他们关闭殿门,吩咐门外的锦衣卫未得上命,不得擅自入内。
转而问豫王:“你心中这股邪火是什么火?郁结又结在哪处?”
豫王肆无忌惮地答:“皇兄何必明知故问?”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这阵子,你可出过京畿?”
豫王反问:“没出过如何,出过又如何?”
“没出过,自然无事;出过,朕就把那块界碑搬到京城的城门口,甚至搬到你豫王府外。”皇帝淡淡道,“你毁约在先,就休怪朕不讲兄弟情面。”
豫王冷笑:“皇兄想把我往死路上逼,一杯毒酒、一把匕首足以,讲什么兄弟情面。”
皇帝一拍扶手,喝道:“朱栩竟!朕看在你生病的份上,不计较你接二连三的犯上,可朕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躺着不肯好好说话,那就去太庙跪着说。”
豫王何尝不知自己言语冲撞,对天子大不敬,是极不明智的行为,但是此刻胸臆间浊气憋闷,邪火乱窜,连带思绪也开始混乱,只想着不计后果地泄愤。
皇帝见他不吭声,只面色越发青白难看,微微有些心软,缓和了语气:“朕只想从你嘴里听一句实话,不想叫那些锦衣卫来查,是给你留面子。腊月二十日入夜,你身在何处?”
豫王依稀又听见了鬼哭般的笛声,躁动的气血在经脉中横冲直撞,绞得他额际青筋跳动,连面容都有些狰狞地扭曲了:“皇兄希望我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好了,青楼楚馆、官员的床上,还是与某个逆贼的密会地点,随便皇兄编排,臣弟一应认下便是!”
皇帝一瞬间想叫锦衣卫进来,拖他去太庙。旨意出口前强行忍住,深深吸气,觉得自己千修万修的涵养,要在这个犯浑的弟弟身上毁于一旦。
他伸手揪住豫王散乱的衣襟,把上半身拽出床沿,将旁边酒坛里残留的酒液,泼在了豫王脸上。
冰冷酒水激得豫王打了个寒噤,迷乱的眼神似乎有几分清醒。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液,低沉地呻吟了声:“皇兄……”
皇帝与他挨得近了,赫然见他脖根处有一枚不起眼的牙印,看愈合程度像是数日前的,想必当时咬得颇狠,至今仍残留着模糊的伤口。再仔细打量,右手虎口上也有一枚牙印。
“谁咬的?”皇帝把声音凝成了一片冰刃,刃尖上烧着克制的不祥的怒火。
豫王笑得讥诮又得意,“还能有谁?看着风流可意,却是牙尖嘴利胆子不小,调弄起来得趣得很。对面抱在怀里*,野猫似的又挠又咬,一面求放过,一面两腿夹得紧。跪趴着*,捂嘴不让骂就咬手,骚水流得倒比泪水多——”
大腿上被泪水浸泡过的皮肉,灼烧般疼痛起来。皇帝忍无可忍,再也顾不得礼仪与风度,狠狠一巴掌掼在豫王脸上,将他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渗出血丝。
豫王咳嗽几声,低低地笑起来,像破罐破摔,又像满怀恶意:“臣弟错了,忘了皇兄早就尝遍他的滋味,竟还班门弄斧。”
“朱栩竟,你……真是让朕失望透顶!”皇帝冷冷道,“你长年积怨,不守礼法,不敬君主,将玩弄官员作为报复朕的手段,这些朕都忍了,最多只是训诫,全因顾念着与你之间的手足亲情,顾念着你当年舍身相救的忠勇。可朕没想到,你竟一错再错,成了如此龌龊不堪的卑劣小人!
“朕真的后悔,当初在东苑,你第一次猥亵苏晏时,朕因为顾及宗室脸面,没有严惩你的恶行。以至你仗着权势与身份,屡次狎扰,最终酿成大错,在他离京前夕将他强行奸污,甚至还不要脸地去信羞辱!你自己看看,你干的是人事?简直畜生不如!”
豫王睁大了眼,在这般严厉的痛斥下,竟流露出一丝孩童般茫然的委屈,“他去告御状了?猥亵、狎扰、强奸、羞辱……他是这么说的?”
皇帝险些没忍住再给他一巴掌,“怎么,你还以为是两情相悦不成?朱栩竟,你究竟是假天真,还是真无耻,不知他为了自保,也为了大局忍辱含垢,实际上对你心深恨之?”
豫王脑子里嗡嗡地响,响得他眩晕欲吐。他趴在床沿干呕了一阵,垂死似的喘气,仿佛来自天子的多少愤怒与惩罚,都敌不过那人一个刺心切骨的“恨”字。
水榭那场情事后,苏晏没有寻死觅活,虽然嘴里骂得厉害,但也没真对他拔刀相向,甚至还在回府的马车上,吃他和沈柒的醋,给了他一种对方根本就是半推半就的错觉……如今想来,哪里是吃醋,分明是担心他怀疑两人关系,才倒打一耙,设计撇清沈柒。
回京后,苏晏与他心平气和地讲过话,让他以为对方早已认命了接受了,亲热时的挣扎抗拒不过是情趣和勾人的小把戏而已。却不想对方转头就把证据交给了皇帝,在他最痛苦混乱的时刻,给了他诛心一击。
苏晏……真的就这么恨他,从头到尾,对他就没有动过一点情、软过一寸心?
豫王想笑。
他以一个极端狼狈的姿势半挂在床沿,发簪落地,长发披散,心寒地笑出了声,笑得比哭还难听。
他朱槿城,究竟比朱槿隚差在哪里,又错在哪里,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剥夺走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名字、军权、封地、自由……唯一动心与希求的人。他的皇兄甚至还要撕破最后一层遮羞布,连尊严也没有留给他。
或许他真的错了。十年乱花迷人眼,他习惯性地用摘花掠美的姿态与手段,去对待那个丝绸里裹着利刃的少年官员,必然要被割得鲜血淋漓。
对苏晏,是他自作自受。可是对皇兄朱槿隚,他却无愧于心,只有一腔十年难平的意气和怨怼。
这股怨怼被手足之情、君臣之道压制了整整十年,如今就像再也遏止不住的燎原大火,在他的五脏六腑间烧得炎炎烈烈。
再世权臣 第1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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