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再小,也是会喝血吃肉的,沈柒不会掉以轻心。
太子见他反应冷淡,仿佛听不懂讥讽似的,自觉无趣又恼火,忍不住又嘲问:“孤赐你的童子婢女各十人,好用么?床前侍疾哪怕每日一换,也能两旬不带重样的。今后你又伤了病了,再如何也不会惨到无人服侍的地步,就不必拉苏晏作陪了。”
这话不仅讽刺沈柒卖惨,还故意触他霉头。但沈柒并未被激怒,更不会如实告之——那二十人中有太子你派来的耳目,用不得又卖不得,于是我在城郊买下二十亩良田,打发他们结庐耕种,等苏晏从陕西回来,就有自家种的瓜果蔬菜吃了。
他依然一副面瘫脸,滴水不漏地回答:“多谢殿下赏赐,臣感激不尽,定不遗余力办好差事,以报皇恩。”
太子见这锦衣卫头子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实在乏味至极,心想也不知父皇为何那么爱敲打臣子,若个个都如沈柒一般半死不活,敲打起来有什么乐趣?
可既然撞上了,轻易放过又觉得不甘心。太子想了想,嘴角缓缓翘起,不怀好意一笑:“他给我写信了。”
这个“他”是谁,彼此心照不宣,沈柒听了顿时心底一沉。
“整整三页,说他路上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到延安又做了些什么……写得停不下笔呢。”太子慢悠悠道,“他说想我啦,问我想不想他?还问我每天课业重不重,又嘱咐我注意身体,别太累着,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你说这人怎么就这么烦呢,送行时我还特意交代过,不用给我写信,可他一到陕西就迫不及待地动笔墨,还用四百里急递送抵京城。哎,他给你也写了么?”
佯嗔假怨的语气,透出满满的炫耀之意,幼稚得可以。可沈柒却被刺激到了,咬牙想起,苏晏至今一个字没传回来,所有关于他的消息,自己都是通过高朔的密报得知的。
——苏晏为什么不给他写信?
太子从沈柒阴沉的脸色中觑出端倪,得意洋洋道:“想必也是写了的,毕竟他说过,你是‘过命的兄弟’嘛。”
沈柒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忍不住眉一挑:“自然比不上苏大人对殿下关怀备至。想当年,臣还是垂髫童子时,叔父给臣写信,也是这般口吻哩,实是令人感念,多谢殿下让臣又忆及长辈一片慈爱之心。”
太子愣住,怒火上涌,想骂他满嘴屁话,苏晏对小爷才不是慈爱之心呢!但旋即想到,他口口声声说的是他叔父,影射也影射得不留把柄,如果自己主动往里套,那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时间,竟有些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感觉。
沈柒抱拳道:“皇爷吩咐的差事,怠慢不得,太子殿下可否容臣先行告退?”
太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吧,没事别在小爷面前碍眼。”
沈柒干脆利落地走了。
太子气不过,狠踹了步廊栏杆一脚,把实木栏杆都踢折了。
沈柒阴着脸回到北镇抚司,见公堂上还热闹着,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掌刑千户石檐霜,正给犯官上拶刑。
拶子是一排串起来的尺长木棍,书册似的,两边绳索拉紧,木棍挤轧手指,十指连心,夹得人惨叫连连。
那犯官一边惨叫,一边咒骂,骨头硬得很。
“还没招供么?”沈柒皱眉问。
石檐霜惭愧道:“卑职无能。”
沈柒听着惨叫声,犹如丝竹悦耳,躁动的情绪逐渐平静,命人端来一小口油锅,下面用火炭继续烧着,锅内沸油冒泡,灼热逼人。
他把拶子下端插入锅中,犯官的手指便在油面上方被蒸汽烘烤,直痛得锥心刺骨。
沈柒冷笑:“再不招供,把你手指一根根剪了,落入油锅炸熟,再喂给你吃。这叫炸油条,想不想吃?”
犯官脸色煞白,咬牙不吭声,果真被削了根小指,落在油锅里滋滋作响,炸得酥脆,滚烫地塞进他嘴里。
犯官吃得住刑,却吃不住自食其肉的恐惧,只得一五一十招供:黄河决口,导致淮安一带水灾,朝廷下发至州县的九万两赈灾白银,山阳知县贪污两万五千两。听闻朝廷派监察御史来检查赈灾工作,便想拿出一万两收买对方,谁料这御史刚正清廉,非但不受贿,还把他痛骂一顿,说要上奏朝廷定他的罪。山阳知县恐慌之下,重金买通御史的仆人,用衣带将其勒死,伪造自缢身亡的现场。
为了脱罪,知县拿一万两白银,疏通身为淮安知府的自己,呈文到南直隶,导致布政使、按察使包括巡抚都接受了自杀的结论。直到灵柩送到家,御史之妻发现丈夫遗留的文稿中有“山阳知县冒赈,以利啖吾,吾不敢受”等语,怀疑丈夫死于谋杀,才进京喊冤。
景隆帝下令彻查此案,山阳知县畏罪自杀。这淮安知府见无人对证,坚不承认受贿,只说自己遭下官蒙蔽,并不知内情。
沈柒见他上了三轮刑仍嘴硬,最后用这招炸油条,终于叫他招架不住,松了口,在认罪状上签字画押。
命人把昏死过去的犯官丢入诏狱牢房,沈柒看着认罪状上的“淮安”二字,低声嗤道:“怎么不是陕西。”
不过即使是陕西的案子,他现下也抽不出空,得把皇帝交代的除去妖僧继尧一事先办妥了,才有离京出外差的机会。
公堂被校尉们清理干净,空气中依稀还浮动着炸肉的油腥味,沈柒不以为意地往太师椅上一坐,双腿习惯性架在桌沿,向锦衣卫探子们下令,搜集关于继尧的所有信息汇总过来,打算从中寻找突破点。
正在此时,一名看门校尉匆匆走入,禀道:“门外有个自称信使的汉子,说有封从陕西来的信,要交给北镇抚司沈佥事,属下接了信,立刻来禀报大人。”
沈柒早吩咐门卫关注寄来的信件,一听难以抑制内心激动,跳下椅子:“给我!”
校尉正要从怀中掏信,沈柒陡然叫:“等等!这里气味不好。”
他示意对方跟着他,来到后厅,命人打盆水来,把双手用肥皂仔仔细细洗干净,自己嗅了嗅,觉得没有丝毫血腥气了,还不放心,又伸到那名校尉面前:“闻闻,什么味儿?”
校尉俯身低头,凑过去像狗一样掀鼻子,使劲嗅他的手,说:“香的。”
沈柒从校尉怀中摸出信封,挥手打发人离开。他迫不及待想要拆信,却像饿极了人的面对满桌佳肴举著发怔,像近乡情怯的游子在家门外徘徊不定,只摩挲着封面上“沈佥事亲启”的字迹,舍不得马上拆开。
最后深吸口气,小心地揭开封口火漆,展开信纸。
信纸雪白,只有一张,寥寥几行墨迹,清健灵动,自有一股悠邈意境,如烟波白浪上落了黑色鹤鹬。
“天远地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七郎,我想你了。”
沈柒手指颤抖,眼前蓦然涌出朦胧的雾气,使白纸黑字晕成了他这一生中极致的幸福。
第八十二章 身在千里心念
景隆帝坐在御书房,看着北镇抚司呈上的淮安知府认罪状,气得脑仁疼。
黄河屡屡改道决口,淹没城镇良田,造成百姓大量伤亡,流离失所,本就是极惨烈的天灾,竟还有地方官员昧着良心贪污赈灾钱银,大发国难财,甚至丧心病狂到连朝廷派去的监察御史都敢谋害!
随侍的太监蓝喜见皇帝满面阴霾,不住地捏眉心,忙给递上一杯芳香宁神的花果茶,劝道:“皇爷切莫动怒,保重龙体。”
景隆帝接过热茶,啜饮几口,神情逐渐平复,只眉头仍颦蹙,说:“治水难,治人心更难,人祸之害犹胜天灾。你去和吏部尚书李乘风、工部尚书闵衡打个招呼,三日后朕要在朝会上商议治理黄河与整顿吏治之事,让他们事先有所准备,到时拿出意见。”
说着又把认罪状往桌面一丢:“此贪赈杀官案的处置,着内阁去拟票旨,告诉他们朕的意思,要严惩不贷,该落地的脑袋,一颗都不能少,并通报全国各州县,以儆效尤。”
蓝喜口称遵命,便派人去传旨。
皇帝喝完茶,吐了口长气,觉得有些疲累。这疲累并非来自身体,而是自登基以来就不敢有丝毫松懈的精神。身处九重之位,担负天下黎民百姓生计,案牍劳心,每日批阅的奏折垒起来能有四五尺高,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章,包括法令施废、人事升贬、农商经济、边戍军务……林林总总,都须他来做最后的定夺。
加之这几年又正值多事之秋。最为棘手的几件:山西、河南、山东都在闹马贼,尤其是河南诨号“廖疯子”的匪首,率领一万多名贼匪,在各州县流窜劫掠,兵部左侍郎于彻之领兵剿匪,虽有成效,却几次被他侥幸逃脱,未能擒杀首恶。斩草不除根,这廖疯子潜伏一段时间后,又招揽人马出来作乱,烦不胜烦。
长城外,北成陷入四分五裂,各部落争权夺位,虽不至于大肆举兵入侵,却也时时骚扰边陲、掠夺马匹钱粮。四个月前,他采纳苏晏的献计,从蒙古诸部中挑选了瓦剌,暗中支持其壮大势力,与鞑靼争斗。瓦剌首领虎阔力受了平宁王锡号,仍不放心,想为长子昆勒求尚一位公主,被皇帝婉言拒绝,只答应免贡互市。看信使带来的回复,虎阔力对此似有些不满,但也表示接受,请求大铭在交易中增加盐与茶叶的供应量。
另外,就是马政了。
皇帝拉开抽屉,取出一本从陕西四百里加急飞递而来的奏章,再次打开阅览。
苏晏一手行书飘逸如行云流水,虽然还够不上筋力老健,但也是风骨洒落。这两日皇帝折子批累了,就要把它翻出来看一遍,算是睹物思人。
奏章中描述的,因马政失当而导致陕西民生凋敝,进而导致流民成匪、盗贼四起,引起皇帝的深思。
苏晏在奏折中恳切地写道,民牧非废除不可,但他也知道,此政乃太祖皇帝所颁布,实施百年,如果一下子废除,朝中势必哗然,皇帝也将面临极大的压力。所以他建议,先暂缓严捕令,免除今、明两年马户的孳息(既马驹缴纳),先稳定民心,待到官牧整顿初见成效,战马数量增加,再逐步废除民牧。
“温水煮青蛙”,皇帝唇角微挑:朕这位新御史伶俐得很,怪句频出,倒也颇为贴切有趣。
这本奏折并未经过内阁审议、出具票拟,而是由皇帝亲自御批,所奏请之事,一律批了个“准”,连同对陆安杲革职削籍的处置,也在苏晏的擅专请罪言辞旁边,直截了当批了个“革得好”。
政令前几日便已颁发下去,奏折却迟迟没有归档入库,皇帝指尖在墨迹上划来划去,像要隔着纸页触摸到什么。划着划着,还真给他发现了暗藏的蹊跷——
与其说是蹊跷,不如说是暗藏的小心思,带着某种既狡黠得意又孩子气的示好,悄悄地埋在公文中,期待着被正主发现。
皇帝展开长长的奏章,指尖从最左列的首字,向右下方划过一条对角线,把这些字连在一起,轻念出声:“圣旨……极好用……臣感激不尽……剑先不用……万一有天砍了人……说明臣被逼到没办法……在此先报备。”
因为从左往右排列,与顺序相反,之前看了几遍都没有发现。
“促狭鬼!玩什么文字游戏。”皇帝忍不住笑骂,“藏头格藏成这样,也好意思叫事先报备?”
骂归骂,心底却不尽兴,仍在纸页上找,终于又被他找到一处绕成个圈儿排列的:“身在千里,心念紫宸,祈圣体安康。”
皇帝的手指在这个圈儿上反复摩挲,最后合起奏章,收入抽屉,将抽屉深处的一枚荷叶透雕青玉佩夹进奏章内。
蓝喜去内阁传完话,回来时带了本新呈递到京的折子。
景隆帝听说是陕西延安府上的,便把桌面其余折子推开,先看这一本,没看几行就皱眉道:“胡闹!”
蓝喜站在他侧后方,瞥了个囫囵,犹豫后问:“这延安知府为苏御史表功,皇爷不高兴?”
皇帝道:“这个功,是他以身犯险换来的。马贼入城劫狱一事,延安守军失职,卫所失职,他这个知府也失职,倒叫苏晏一个文弱少年去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也好意思在奏折里说什么‘圣德庇佑,退贼全城’?苏清河也是胆大妄为,万一——”他嘴角紧抿,不再继续说。
蓝喜觑探皇帝脸色,知道他紧张苏晏安全,而自己也渐摸透了上意——皇爷的的确确是看中了苏晏,却强忍着不下手,爱的是君臣相知、心心相印那一套,用的是攻心为上的水磨工夫,须得把人濯磨得心甘情愿乃至主动承欢,方才真正算遂了愿。
揣测归揣测,因之前被狠狠敲打过,蓝喜不敢再擅自行事,顶多吹两口推波助澜的风,附和道:“可不是,多险哪,也不知那二十名锦衣卫够不够用。”
皇帝也担心侍卫人数不足,没想到陕西局势竟到了如此危险的境地,早知如此,就换个安全点的差事派给他。
眼下有两个补全的法子,一是下旨从陕西本地抽调卫所精兵,做他的亲卫队,二是从锦衣卫中再挑选精锐,赶赴陕西。两者皆有利弊:卫所兵近水解渴,但动静太大,引人耳目;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如臂指使好用得很,但队伍奔赴陕西至少需要七八日时间。
皇帝踌躇片刻,心中有了决定,道:“冯去恶死后,锦衣卫尚未任命新的掌印主官?”
蓝喜答:“是,受封指挥使的有三位,但都是虚职,皇爷当时说,掌本卫事的主官须得忠心耿耿、头脑灵活、能力卓越、勤勉尽职,这四点一个不能少。”
皇帝颔首:“朕尚未有十分属意的,再看看。这样吧,先飞信传旨陕西巡抚魏泉,让他派兵保护,这边再挑选些合适的人手。”
北镇抚司。
沈柒把收到的“情书”折好,爱惜地收入锦囊贴身放置,恨不得今夜就把继尧的脑袋拧下来,明日随便找个由头奔赴陕西,去见心上人。
他深呼吸着握了三次拳,咽下冲动,又变回一身峻健精悍之气的锦衣卫头目,回到堂上。
探子们效率很高,不过一日,就打探到不少关于继尧的消息。石檐霜汇总归类后,呈给上官。
沈柒翻看钉起来的纸页,嘲讽:“何止是位高僧,还是个半仙呐。”
石檐霜道:“卑职觉得,这个继尧似乎真有两下子,他自称能未卜先知,奉安侯府暗探传来消息说,正是他指点卫浚蓄养替身,又警示卫浚不日将有血光之灾,卫浚才在刺客的第二次暗杀时逃过一劫,让替身代其受死。”
沈柒说:“这不叫未卜先知,叫察言观色,算卦摊上混饭吃的把戏而已。自古位高而临险者多蓄养替身,继尧只是拾人牙慧。卫浚之前遭遇刺杀,刺客拼着内伤也要杀他,要么是个死士,要么仇深似海,既然没抓到,八成还会再回来,这种情况下,他天天都可能有血光之灾。”
石檐霜恍然:“所以这个警示是十有八九会发生的事,只是具体时间不确定。继尧说近日有血光之灾,倘若近日发生了,是他铁口直断,倘若没发生,就可以说替对方祈福免灾了,但持效不会太久,再进一步博取对方信任或者索取财物。”
“不错,举一反三,你也可以去摆摊算命了。”沈柒拍拍心腹属下的肩膀,调侃。
石檐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问:“他会点石成金之术,宫中不少人亲眼所见,又是怎么回事?”
沈柒本也不知道,是苏晏住在他府中那几日,两人聊到宫中趣事,说起这个法术。苏晏听了大笑,说:“这可是流传千年的骗术。最早是古埃及那班装神弄鬼的祭司,将铜和锌制成合金,外观接近黄金,用来糊弄法老。后来中国的道士更绝,把水银和黄金反应成汞齐,看着像个灰疙瘩,加热后水银挥发,黄金又现出来了。也就是说,被点的不是石头,它本来就是黄金,就跟丑小鸭本来就是白天鹅一样。”
他当时对苏晏的一些奇怪用词云里雾里,不过大致听懂了,这是个障眼法。
苏晏笑嘻嘻问:“你想走进科学揭露骗局吗?”
沈柒淡淡道:“江湖骗子爱演,宫中贵人爱看,周瑜打黄盖,我去讨什么嫌?”
“你倒想得通透。”苏晏斜倚在罗汉床上剥着葡萄皮,把果肉送入口中,含糊道,“以后再看见,躲远点,水银有毒,蒸发吸入也会中毒。”
沈柒盯着他被葡萄汁液染作浅紫的嘴唇看,一粒粒小而圆的籽被嫣红舌尖顶出,简直要了他的命。苏晏拿了个小碗来吐籽,斜他一眼:“贼眼溜溜看什么?想吃自己去剥,别指望我服侍你。”沈柒眸色深沉,心道:我服侍你啊,给你剥皮掏籽,再亲口喂进你上下两张嘴里。
再世权臣 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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