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倒是安生,在那般幽冷脏乱的牢狱里,还能不疾不徐提笔算账,面上毫无担忧之色,衣着发冠一丝不苟。
裴淮沉在冰水中,长臂往上摸索着寻到桶沿,复又慢慢浮出水面,皮肤泛着冷光,如他此时沉寂清淡的面孔。
不怪衙门出手迅疾,从小淮河打捞上来的六具尸体,最后经过查证是在李衍名下的商船上抛尸的,那商船沿河流一直往北,是由临城衙门协助拦下,船上的人看见官兵后,或是跳水,或是服毒,竟无一个活口。
县衙哪里还敢轻视,当即把李衍请到狱里,事关重大,便是最后查出李衍无罪,至少也没造成损失,无非登门致歉,好过丢了头上乌纱。
裴淮起身,扯过大巾裹在身上,门外有人叩门。
阿门小声秉道:“魏国公府夫人此时去了成国公府,按照时间来计,约莫有一个时辰了,尚未离开。”
“进来说。”
阿满低着头,余光瞥见他森寒阴冷的眸子,便赶忙又低了低身子,道:“成国公夫人把二姑娘也叫了过去,因为在花厅,暗卫不便近距离监听,便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甚。”
裴淮拧眉,瞳底闪出不悦,他边擦水珠,便去够木架上的中衣,刚要够到,却忽然反手扔了回去,厉声道:“拿一套出门穿的衣裳,快!”
他住的客栈特意挑的是与成国公府相近的位置,故而赶去时,只用了一刻钟,却见魏国公夫人齐氏正从正门出来,月宁挽着苏氏的手,将人堪堪送到马车上。
齐氏又挑开帘子,招手唤来月宁。
苏氏虽陪着,可齐氏附在月宁耳上,低语了几句。
裴淮根本听不清。
月宁似乎在犹豫,然小片刻后,就低着头似乎同意了。
魏国公府的马车走后,苏氏拉起月宁的手,又压低嗓音说了几句话,月宁与她相携进了府门,管家从内将门合上。
裴淮看不见,听不到,心内急的惶惶躁动。
灵玉去吩咐小厨房烧水。
月宁坐在书案前,有些神情忧虑,方才魏国公夫人与母亲商议的是李衍被冤一事,如今衙门关着他,无非是有两条证据。
其一是李衍名下的商船,其二是在尸体被发现前两日,李衍恰好出现在小淮河一带,且在小淮河畔的酒楼中,小住了几日。
虽说那酒楼是他李家产业,可联系到那六具尸体死亡的时间,加之抛尸的商船,李衍便成了最被怀疑的那个。
月宁研墨,重重叹了口气。
姨母的意思,是要月宁做李衍的证人,让她承认,那几日李衍是陪她在酒楼散心。而之所以不选孙成周,是因为孙李两家的关系,孙成周极有可能帮李衍作伪证。
换做月宁则不然,一个姑娘家,没有无缘无故拿自己清誉做幌子的,在外人看来,月宁的证词会更有可信度。
月宁也明白,齐氏不只是想要她帮忙捞出李衍,更想借此事将两人婚事做成,可偏偏这话她不好开口,而且看母亲的意思,是明知道如此,却也愿意成全。
灯烛爆开火花,月宁手指冰凉。
扬州没有地龙,单靠房中烧的旺盛的炭炉取暖,她身上穿着软缎掐腰小袄,外面又披了件溜滑的披风,仍觉得脚有些冷。
起身,来到窗前,朦胧的月光投在楹窗之上,淡淡的光影将她白嫩的脸映照的愈发润洁,她拢着披风,听见屋檐上偶有的滴水声。
进了二月,天气却越发严寒。
她知道,母亲是喜欢李衍的,若不然不会在方才不点名姨母的心意,反倒想顺水推舟,成全这桩婚事。
魏国公府想救李衍出狱,有的是办法,委实不该深夜寻到成国公府。
月宁摩挲着脸颊,指尖稍稍有些温热。
她心里烦闷,总觉得像是透不过气来,虽然她也希望李衍少受点罪,早日从狱里出来,可她不喜欢这个法子,总觉得有胁迫的意味。
母亲是为她好,齐氏也是为着李衍好,长辈多半都是为着孩子,她们也愿意相信,从自身角度出发,所看到的的日后要比她们晚辈看的更为透彻,她们选择的前途也比她们晚辈选择的更为睿智。
月宁推开楹窗,虚虚坐窗沿上,帘帐被吹开,轻轻浮动着柔软翩迁起舞,空气里是星星点点的湿冷,她伸开手,才觉出不知何时,竟开始落起雨点。
松散的长发垂在脑后,只别了根素簪在上,额间的发丝很快濡湿,她仰起脸来,惆怅地又叹了口气。
忽听檐上有人说话,狠狠吓了她一跳。
“怎的,李三郎入狱,你不痛快了?”
月宁惊得拢住披风,紧接着就要去关楹窗,没想到那人比她更快,在她手指触碰窗楹前,率先一把按住边缘,往外猛地拉开。
幽黑的眸,清冷的凝视,还有唇角若有似无的讥讽。
他穿的是深色衣裳,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此时就这么站在窗外,一手扒着雕花木窗,一手按在墙壁,狭长的眉眼沁出薄薄的笑意,他本就生的俊美,如今浑身上下笼在阴郁之中,仿佛比之从前多了种邪性,还有说不上的冷/欲。
“来..来人。”月宁几乎是哆嗦着说出这两个字,声音颤颤,像是从嗓子眼滑出。
还未飘远,就被细雨骤然打落。
裴淮笑,身子慵懒的往后一靠,贴在墙壁上与月宁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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