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玦一身墨绿衣衫,坐在春日湖畔浅浅绿意的草丛花树之间,如之前许多日一样,正在垂钓,见穆明珠来了,也只是抬眸颔首,怕惊走了他的鱼。
穆明珠走过去,将那一页讣告递给他。
自那日两人在花房中说破穆国公之事后,邓玦就好似卸下了一身担子,整日优哉游哉、全然一副享受生活的样子。
此时邓玦接过那讣告,看了一眼,眉心微动,将那讣告还给穆明珠,缓缓收了鱼线,低声道:“上次见面时,还答应再给英王送两尾自钓的鲜鱼。”
如今就是送去,人也不在了。
穆明珠淡淡看他一眼。
这邓玦当初明知行刺之事,如今却是一派从容自然,好似丝毫不知内情一样。
“是英王没有口福。”穆明珠淡声道,“你是不是该走了?”
邓玦一愣,转眸看她。
穆明珠平静道:“年前说是在这里过个新年,如今春天都快过去了。”
邓玦回过神来,摸着鼻子苦笑道:“殿下好生无情。”
穆明珠之所以要赶他走,是因为形势发生了变化。当初她同意要邓玦留下来,是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且那时候邓玦的立场不明显,她也担心邓玦跟英王有所勾连。虽然最后事实大大出乎她一开始的预料,邓玦不是跟英王有勾连,而是很可能跟梁国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现下英王已死,邓玦供出了穆国公通敌一事,她现在不担心邓玦跟雍州的世家有勾连了。而邓玦如果一直在她行宫中,以他的缜密细致,断然不可能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跟背后的人联系——如果他背后真的有人。那么她现在需要做的,正是让邓玦离开行宫,然后看邓玦这匹小狼,是不是会给她指明狼窝的方向。
“如果玦不想走呢?”邓玦轻轻问道,狭长的凤眼中似有情似无情。
穆明珠道:“那可由不得你。”
两人自从花房那日说开之后,穆明珠是懒得再佯装调
情的戏码了。
她径直道:“你是荆州都督,我是大周公主、雍州刺史,你久留此处,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剥除两人男女的性别,只以两人的权势地位而言,这样的亲近不管放在哪里都是招忌讳的事情。
邓玦轻轻一叹。
就算是打着养伤的旗号,三个月也足够康复了。
“需要本殿的人送你吗?”
“多谢好意。”邓玦又是轻轻一叹,道:“不过不必了。”
他打量着穆明珠的神色,情绪有些微妙。
虽然两人之前的接触,打着男欢女爱的幌子,但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自己是假的,只还不清楚对方是真是假。那么花房谈话之后,两人也就都明白了,不只自己是假的,对方也是假的。
这原本是极公平的。
可是不知为何,当穆明珠脱去假面,公事公办面对他时,却叫他有一点不满足了。
“倒是有些怀念殿下从前待臣的样子了。”邓玦缓缓走上前一步,压低了眉眼看她。
穆明珠匪夷所思看着他,道:“本殿如今以诚待你,你却宁愿要虚情假意?”
邓玦一愣,继而无奈笑出声来,叹道:“殿下言之有理。”
穆明珠简短道:“你收拾下东西走吧。车马都在行宫外等着。”
邓玦摇头,却也清楚自己是留不下来了,只是又轻声问道:“那穆国公的事情,殿下准备怎么做?”
自花房说开之后,穆明珠说这件事情交给他,邓玦便没有再过问。如今既然穆明珠要他离开行宫,那他问一句也在情理之中。
穆明珠抬眸看他,眸中精光一闪,慢慢道:“以本殿对你的了解,似你这等缜密的人,手中当真没有穆国公的证据了吗?”
邓玦神色自然,笑道:“自然是真的。若是臣手中还有证据,哪怕还有一份,必然早已上奏陛下,又哪里还用日夜防备穆国公的人杀到?”
穆明珠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关于那天邓玦的话,她回去反复推敲过许多次。有一点她始终觉得可疑,那就是如果穆国公与邓玦真是彼此清楚的关系,那么一旦穆国公被抓,只要不是当场**,那么在审问的过程中一定会供出所有经手的叛徒来——其中自然也包括邓玦。虽然在邓玦的故事里面,他的荆州都督之职,乃是穆国公为了保住秘密拿来安抚他的。但是穆明珠清楚前世的邓玦做了梁国大将,那时候穆国公早已随着皇帝穆桢之死失势,而邓玦却还能做到梁国的大将,那就说明邓玦在梁国还有别的关系——也许是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之前,也许是之后。那么邓玦现在敢甩出穆国公这张牌来,那就说明至少在当下,他跟穆国公之间是切割干净的——穆国公是身上的火,烧不到他这里来。他们虽然都与梁国的势力有关系,却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甚至是你死我活的两股势力。
邓玦在穆明珠的目光下,不知为何有种被看透的感觉,仿佛他一生拼命掩藏的全部秘密,都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是吗?”穆明珠看出了他极力掩饰的不自在,淡笑问道。
邓玦极力镇定道:“当然。”
穆明珠略一点头,有一种不跟他深究的态度在里面,望一眼春日碧空,道:“祝君一路顺风。”她转身沿湖畔离去,淡金色的衣衫渐渐融入湖光天色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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