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夏迷迷糊糊地拉开副驾驶门,夫妇二人被迫坐在了后排肩并肩。
半梦半醒间,爸妈的对话也听得零零碎碎,不过她能感觉到气氛解冻了。路面结冰,妈妈下车时爸爸在车外扶了她一把,妈妈站稳了就甩开,动作大了点,脚底打滑,爸爸又拉了一把,这次没松开,妈妈也没甩开。
老夫老妻牵扯太多,打断骨头连着筋。见夏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十分笃定这个婚离不了。她的家是安全的。
第二天天蒙蒙亮,见夏醒了,走到客厅,瞥见妈妈的手提包挂在衣架上。爸爸睡在客厅,妈妈睡在主卧室,两人都鼾声大作。
她甚至不敢将它从衣架上摘下来,用极慢的速度拧开搭扣,时时关注着沙发上爸爸鼾声的节奏,终于无声翻开了手提包,把手探进去,小心摸索,终于,抓到了一个小方块。
见夏心中一喜,忽然听见主卧的床铺一响,妈妈好像翻身坐起来了,正在扒拉地上的拖鞋。
睡衣上下都没有口袋,见夏匆忙将电池塞进腰侧,靠睡裤的松紧带夹住。
你干吗呢?妈妈一愣,沙哑地问道。
我见夏吓得汗都下来了,我做噩梦了。
妈妈神情软下来:因为你奶奶的事?要不过来跟我睡?
没事。我睡不着了,背一会儿单词。
再睡一会儿吧,今天一天都要去你奶奶家守灵,想睡都没的睡。
小伟怎么办?
你表姑今天带他回来。
见夏点点头,趁着妈妈去厨房倒水喝,连忙按住电池块逃回了房间,钻进被窝蒙住头,开机动画的音乐无法消除,她只能用枕头狠狠压住手机。
二叔家客厅的冰箱上方高高安放着奶奶的黑白遗像,前面燃着一盏长明灯,按照办白事的规矩,长明灯得亮到奶奶出殡那天,所以需要人盯紧了,及时往里面续油。因为大人们忙着迎来送往,这个工作便交给了见夏。她搬了一个木制小板凳坐在旁边,时不时和李燃发几条短信,一整天并不太难熬。
二婶,得加了。见夏喊。
冰箱高,小矮凳借给二婶踩着,见夏挪到沙发上坐,才后知后觉屁股麻了。
她给李燃发短信:你家中老人都还在吗?
只有爷爷了。等你回来,带你去看他。我最喜欢我爷爷了。
最后一句像个小男孩,李燃难得流露出这样的幼稚温情。一想到他卖弄的知识大多来自这位做邮差的爷爷,见夏便嘴角上扬,很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自己最喜欢爷爷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奶奶的遗像,在内心拷问自己:陈见夏,你呢,你喜欢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吗?
怎么会。她连自己都不喜欢。
家的概念对陈见夏而言模糊又稀薄。小时候想得少,纵使压岁钱很少,鸡腿总是分给孙子,看春晚时沙发空位不够,弟弟坐沙发她只能坐小板凳她也没生出分别心,放鞭炮贴福字时照样开开心心,扎着小羊角辫,笑得比谁都甜。
长大一点,懂事了,家人理所当然的轻视便横成她眼中的梁木,春联、爆竹都不再是开心的理由,唯有长辈询问期末考试排名时,她能博得一些注目。
陈见夏就这样发现了活下去的诀窍:要变得很有用。
不同于弟弟与生俱来的重要,她存在的意义,要自己来证明。
有趣的是,真正放心依赖的那份关切和喜欢,偏偏来自压根不在乎她考多少分的李燃。
手机又振动了一下,李燃说:你家里忙起来就不用回了。有空找我。
见夏笑了:好。等我回去,我们去看爷爷。
两天转瞬即逝。
葬礼上孝子贤孙跪了一地。小伟想起平时疼爱自己的奶奶,哭得嗓子沙哑,见夏含着泪,好不容易才安抚了弟弟。火化完成后,工作人员端来一个硕大的长方形铝盘,指挥家属们轮流近前,左手端撮子,右手戴上隔热手套撮骨灰,一人一铲往内袋里装,算是为老人埋骨的仪式,装完的这一袋便封在骨灰盒里。
见夏脑子蒙蒙的,手套错戴在了左手上,右手指尖直接触到滚烫的骨骼碎片,烫得一哆嗦,硬生生忍了下来。
见夏觉得这是奶奶的恶作剧。奶奶一定知道她并不很伤心。
葬礼结束的第三天,见夏娘儿仨坐着表姑家的车回省城,一路无言。
弟弟其实很高兴,因为爸妈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让他回到县里读书,再也不必受省城八中那些傲慢的同学欺负了。本来他就读不出什么名堂,夫妻常年分居也不是个办法,双方各退一步,爸爸和卢阿姨就此了断,妈妈也放弃了去单位里闹的打算。
见夏在客厅读书时竖起耳朵听他们在卧室里压低嗓门吵架,爸爸坚称他和小卢就是聊得比较多,手都没碰过;邻居也侧面证实他除了自己在家便是去医院守夜,规矩得很。
妈妈伤愈过程中总要再闹几次的,只是小闹,哭一会儿就作罢,最后承认,是她小题大做了。
这样的结局见夏自然高兴,然而在内心深处,她极为不解:没有牵过手就等于清白吗?她仍然记得爸爸和卢阿姨在一起时的样子,见夏相信,爸爸是喜欢卢阿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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