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明我暗,颜幼卿寻个视野更佳的位置,仔细观察。
走在最前面的,果然是张串儿与刘大。其后一人身着军官服饰,应是现任警备队长。颜幼卿暗忖此人胆子挺大,明知山顶有逃犯,竟身先士卒。想当初丘百战丘队长,别说玉壶顶,连仙台山稍深处都没敢进过。定睛一瞧,队长身后紧随两人,几乎把警备队长如同捉小鸡仔一般钳在当中。山路狭窄起伏,提灯的士兵怕长官脚下不稳,特意高举照明。颜幼卿看清这两人衣着神气,与其他士兵很是不同,有一个居然还是京师故人——曾经一道从海津被召入总统府,后转投执法处的那位同僚。
颜幼卿记得此人,正是他代表执法处,午夜提人,带走了与尚先生一同关押在总统府监禁室的另一位白先生。
没想到执法处派到奚邑来追捕的人中,还有这一位。颜幼卿记得他似乎姓李,功夫在同侪中属佼佼者,只因年纪偏大,枪法练得一般。为人急功近利,才会进入总统府卫队不久便惹了事,人也变得阴郁不少。后来将功折过,转入执法处,却没听说究竟是立了什么功。
执法处行事虽隐秘,真正会武术的人倒并不多。这一回为了追捕自己,只怕把高手尽数派了出来。这么一想,颜幼卿便觉那李姓男子身边一人,仿佛也有几分眼熟,大约同属曾经有过短暂袍泽之谊的战友。
再不敢大意,屏息凝神,将自己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行人走到前方稍微平缓处,那李姓男子挥手下令,士兵们停下步伐,席地而坐。他随即指定张串儿、刘大及几个敏捷谨慎的士兵,熄了灯,慢慢往玉壶顶摸索过去,自己小心跟在后面。另一个执法处长官则原地留守,以便接应。
颜幼卿待了一阵,估算张串儿等人已经上到玉壶顶,遂往山下潜行一小段,看好位置,接连扔出数颗小石子。后方几名坐在道边的士兵被击中,“啊呀哎哟”连声惊叫。有人身体一歪倒向侧面,顺坡滚了几圈,被树丛阻挡方止住去势。长枪不慎跌入山涧,又有人呲哇叫唤着要下去找寻。却听得疾风过耳,“啪啪”炸响,几盏汽灯尽数熄灭,玻璃灯罩碎裂飞溅,造成一片惊慌混乱。
颜幼卿目的达成,急速撤退。他熟悉地形,加之白日特地提前看好路径,很快便将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追踪搜索的执法处之人甩脱,抄近道从东边撤离。颜家村山坳至玉壶顶,若从山脚绕行,照常人速度,最快也要五六日。颜幼卿倚仗自己身手了得,又是熟门熟路,自山间取直道横穿,有一整天时间足矣。此时已是半夜,他只怕安裕容、尚古之在洞中等得焦急,提气运足,使出全力飞速前行。
安裕容听见尚古之起身动静,才划根火柴点燃了墙上油灯。从堆放木炭的角落抽出一根颜幼卿捡回来的枯柴枝,在油灯上烧着,放入灶洞,再小心翼翼往上边一块一块添加木炭。眼见木炭发红,火势稳定,又往装满水的砂锅里扔了一把白米。三天功夫,已足够心灵手巧的安公子熟练掌握此类基本技巧。
洞中光线晦暗,不知日夜。尚古之从皮子底下摸出怀表看一眼:“外头天大亮了。”心底算算日子,又道,“七月初七,今儿是乞巧节。”
“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安裕容闲闲应着,走过去翻筐子里的药包。
尚古之看清他脸色,语气略沉:“裕容,你这是一夜没睡?”
“睡不着。”
尚古之因为喝了药,昨夜倒是睡得安稳。他当然知道安裕容为何睡不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合适。为了确保将追兵拖在玉壶顶上,颜幼卿决定前去故布疑阵,以配合张串儿的说辞。此事别人都帮不上忙,只能靠他独自外出冒险。再如何彼此信任,被留下的哪一个,也免不了时时担忧,刻刻揪心。以尚古之身份阅历,早看淡儿女私情。然而有缘与这两个年轻人结识,更有幸得其不遗余力相助,一路上感受到他二人如何肝胆相照,情深意重,实在不能不动容。
他爬起来拍了拍安裕容肩膀:“你这副样子,叫他回来看见,岂不是平添难过?去睡一会,我来看火。”
“无妨,不觉得困。”安裕容瞥尚古之一眼,“先生也会看火?”
“咄!敝人在吴越山水间流亡时,少爷你怕还是个奶娃子呢。”尚古之气哼哼坐到石灶旁。
安裕容愣了愣。可不是么,当年蕴亲王府二公子襁褓之中,正是尚贤尚崇哲少年书生,意气风发,为推翻前朝革命事业舍生忘死,浴血拼杀之际。论年纪,尚古之比起先帝,最多小个十来岁而已。说不定此人的名字,还曾经上陈御案,红字朱批,在必杀无赦谋逆犯贼之列。
安裕容不由得微哂。事易时移,人生何等莫测。他是当真睡不着,亦不愿无端回想往事,于是也坐到灶旁,揭开砂锅盖守着咕嘟冒泡的米粥。
尚古之身体舒爽许多,无事可做,遂从行李箱中取出便携笔墨并一沓子素笺,凑到油灯底下,往墨盒里注了点水,捡块干净的小石头,磨起墨来。
“洋人的东西多数是好使的,唯独钢笔我却始终用不惯。那洋墨水也不便携带,远不如我华夏松烟墨。”
安裕容见他眯着眼睛斜觑,显是光线不足,起身将油灯从洞壁镶嵌处取下来,又拨亮灯芯:“山洞深处还藏得有两大桶桐油,是幼卿发现的。先生不必担心照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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