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吉他的琴弦要比木吉他细上许多,而且很软,所以练起来会相对轻松一些。
可能是他对痛觉的感受比较迟钝,所谓的爬格子并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痛苦,只是很枯燥,类似学习一门陌生的语言,要像呼吸那样记住最基础的字母,然后再去背词汇、学语法,最后连接成完整的句子。而他练基本功、记和弦、学指弹,直至能演奏出一首简单的曲子。
最初的那两个星期,在茧子还没完全长出来之前,付晶练琴时总会觉得指尖微微发热,恼人的痛感之间夹杂着一丝甜蜜的痒,仿佛他的手指即将蜕变成一个全新的器官,如同昆虫长出坚硬的鞘翅,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体内破茧而出。
·
向诗不在,而付晶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骑车回家,于是放学后经常和同学去附近医学院的操场踢球。
那天他刚换完衣服,正坐在操场旁的长凳上跟同伴边聊天边换鞋子,突然有人胡乱揉了把他的头顶,付晶仰起脑袋往后倒,下巴尖儿流畅地划出半道弧线。
“你最近都没来。”
“我发小休病假回来了,我在家陪他。”他灵活地把脖子转回了正常的角度,扒在椅背上继续道:“之前你说新买了器材,等下带我去看看呗。”
“好啊。”对方爽快地答应了,随后狡黠地翘起了原本就含着笑意的唇角,“只许看不许摸。”
“小气鬼。”他抱怨完便背过身,站起来用脚尖磕了磕地,自顾自往球场去了。
同学追上来,用余光示意着被他们甩在身后的人,“刚才那个红头发是谁?看起来怪可怕的。”
“这里的学生。”
“哈?”同学想往后看却又不敢,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付晶一路往前跑。
在泰坦女王的后门误打误撞地得到那罐可可牛奶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在球场边再次遇见了用唇钉打出微笑的男人。
当时的付晶尴尬得打招呼也不是,装死也不是,反倒是红头发坦坦荡荡地走上前来,打招呼说:“小朋友,又见面了。”
他那天是寻常打扮,背了个双肩包,看上去有些驼背。可能是发色过于显眼,故意穿了一身黑,衣服和裤子挂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过长的袖子堆在手腕处罩出一个膨胀的小灯笼。
付晶愣得眼睛一眨不眨,“你怎么在这里?”
“我去上课。”他指了指远处的教学楼,没精神地打了个哈欠,“那天玩得开心吗?”
“那天”自然指的是live的日子,冷不丁被唤醒了难堪的记忆,付晶瘪了瘪嘴没说话。红头发却毫不在意,换成了透明珠的两颗唇钉同时向上弯了起来,“下个月还有一场,等你来玩。”
说着便挥了挥手作势要离开,付晶迟疑地张了张嘴,犹豫片刻,还是出声喊住了那道背影:“……那个,我想学电吉他,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挑琴?”
听到这句话的人停住了脚步。接着,付晶看见他举起戴着义眼戒指的右手,在半空中比了个OK。
自那以后,他正式开始学琴。
由于选吉他挑音响等事宜一律有人指导,初始阶段进行得格外顺利。空闲时间他也经常去看月震的演出,知道了站在舞台右侧的那个人叫做季吟——他组乐队但是不取stage name,就叫季吟。
月震的几个成员都是松市各个大学的学生,而当时的他刚考进医学院,在念大一。
虽然接触这个圈子不久,可是付晶能模糊地感觉到季吟很厉害。
首先,月震的曲子基本出自他之手。据说其他人最初不过是准备搞个copy band(*)玩玩,被他一口否决,用季吟本人的话来说是“只想出风头,不想动脑子”。实际上,月震几乎可以说是以他一人之力给强拉硬拽起来的。
与其说是乐队的吉他手、队长,不如说是老大、管理者。是抽着鞭子指使大家干活的魔鬼。
按照季吟这个背后领导的意思,最早期的月震走的是暗黑路线,只是曲调听起来相对地细腻柔和,构成也更加纤细复杂一些,所以并不那么富有攻击性,反而多了几分吊诡的浪漫。
加之他歌词写得比较讲究,喜欢用隐喻,又擅长思考,于是他们的曲子整体透露出一股迷幻的高级感,仿佛于暗夜中盛开的绚烂罂粟,一经暴露在阳光之下,便会如晨雾般烟消云散。
看演出时,付晶常常有种错觉,好像他的梦被偷走了,而窃贼正猖獗地站在聚光灯下,用残缺的碎片拼凑出一幅具象的现实。
付晶的理想在外力的挤压下被碾成了齑粉,但季吟的演奏却拥有完整的实体。有人化身成了他想象中无所不能的自己,代替他做到了那些无法做到的事。
纵使付晶并不能完全理解月震的曲子到底在讲述些什么,可当时的他就是愿意固执地相信:那些歌可以代表真正的他。
舞台上的季吟带着自己的一部分。
付晶还记得,曾问过他为什么会打唇钉。
对方回答说,极度消沉的时候,就是会想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让身体记住。内心的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肉Ⅱ体上的痛觉反而显得轻描淡写。
唇钉是他本人亲手穿的,用消过毒的空心针,沾上软膏以后直接捅进去就行了,会流血、会肿,然而并不疼。
当坚硬冰冷的金属穿刺过柔软温热的皮肉时,大脑的知觉会异常地清醒。清醒到你对这幅鲜血淋漓的模样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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