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伸出来。”温纳特先生的语气冷冰冰没有温度。
婵羽把手在身后蹭了蹭,抖抖索索,颤颤巍巍伸到身前。
“右手留着写字,换左手。”
婵羽只好照做,温纳特先生毫不犹豫地拉过那只手用竹板“啪”的一声打了下去。
最初的感觉不是疼,而是像毫无防备地被水烫到,一股酥酥痒痒的感觉传遍整只手,然后那痒痒的感觉转为火辣辣的,再然后疼痛像闪电一般地迅速从手掌传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婵羽控制不住自己想抽回手来。
“缩什么缩?还有四下。”
温纳特先生牢牢抓住婵羽的手掌,高高扬起竹板——
“住手!”
初夏一样的声音!婵羽回过头去,一身青袍的杜栩先生大步从门外走进来,一把拉过婵羽护在自己的身后。
“谁让你占我的课时、坐我的座位,还打我的学生?”杜栩先生收起一贯笑嘻嘻和颜悦色的面容,从婵羽从未见过的严肃面容质问詹姆舅舅。
婵羽躲在杜栩先生的身后,攥着他袍子的一角,偷偷露出半个脑袋悄悄打量温纳特先生,只见后者微微偏过头去扫了一眼青铜漏刻,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迟到了一刻钟。”
“什么迟不迟的,这堂课本来就该是我上,你一个时辰以后再来吧,或者你想跟着学学诸子百家经义?那行,你往后头坐,你个子太高,坐前面挡着孩子们,还有,我不爱看你那张冰块脸,你往角落柱子那坐去。”
杜栩先生用手指拨开温纳特先生,看也不看他一眼,然后像他一贯那样盘腿坐在了那张乌木案几上,长手长脚的姿态活像一只大马猴,婵羽却觉得无比亲切可爱。
“好了,把书翻开,赢澈!咱们上次讲哪里了?”
“《庄子·外篇·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
“好!这几个月咱们都学老庄子,大家应该明白,他一贯都是主张表现虚怀无为,随应自然,不受外物束缚的思想,那么这篇田子方也一样。岳攸至,你从‘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开始,读到‘夫魏真为我累尔’。”
在岳攸至朗读正文的时候,杜栩先生闭上了眼睛,双手自然垂在盘着的双膝上,就像老庄笔下追求的隐逸之士,他身上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出尘气质,就像雨后初晴时的风。而温纳特先生也默默地坐在后面的书案后,什么也没有多说。
赢净丢来一个纸团,婵羽用袖子遮着手,迅速而又隐秘地把纸团握在手掌中然后拿到书案下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此番东风压倒西风矣”。她抿嘴微微一笑,把纸团收在袖子里。
自从父皇下旨实行杜栩和温纳特双少傅教学以后,分别代表东西方的杜栩先生和温纳特先生究竟谁的学问好一些,婵羽和兄弟们在私下讨论过好多回,不过都没什么结果。两位少傅自从共事之后为了课时没少产生争执,被婵羽戏称为“东风西风之争”,后来双方勉强达成一致由杜栩先生单数日执教,温纳特先生则是双数日,但后者以间隔太久不利于知识的记忆而提出每天上午两个人各执教一个时辰,先后顺序按照单双日区分。
岳攸至读完那一段佶屈聱牙的经义后,杜栩先生睁开眼睛,依旧保持着盘腿坐在书案上的姿势,开始侃侃而谈。他先由断句讲起,然后到具体每个字或词的释义,继而将整句融会贯通起来解释给大家听。他根本都不用翻阅竹简,却能够倒背如流,仿佛那些字词句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他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和声音。
杜栩先生从魏文侯讲到温雪伯子,再从颜渊讲到列御寇,这些人名在他的讲述下被再度赋予生命,他知道他们的生平经历,逸闻野史,他温和而又不失幽默的口吻在说起这些先贤时就像在谈论一个幼时的玩伴或分别日久的老友,客观又不失温情。婵羽觉得在杜栩先生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亲切的,有温度的,值得爱和尊敬的。他从不评判那些故去的人的功过,而是拿出来让大家讨论,他最喜欢大家争论的激烈却又没有结果的时候,“真理不辩不明”,他如是说。
“今天就到这儿,庄子的书我们就先学到这里。再过几天就是端午,我们趁此机会来讲一讲屈原大夫的《离骚》,《离骚》是一首长诗,回去以后把前十行读熟,从‘帝高阳之苗裔兮,到‘恐美人之迟暮’,记住了吗?好,放课。”
有一炷香的短暂休息时间,婵羽伸了个拦腰,手掌依然有些发痒泛红,若不是杜栩先生拦着,五板子打下来,这只手必得肿的像发糕。
“哎?温纳特,你这是什么书?”杜栩先生看向詹姆舅舅的方向,用饶有兴致的戏谑口吻问道。
詹姆舅舅有一本极大极厚重的书,木板制的封面包裹着棕褐色的牛皮革,已经被抚摸的有些磨损,书页是纹理细腻的羊皮纸,泛着陈茶的黄色,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格兰德字母,书页的边距和文字的行距之间又用更小的字体记着注脚,婵羽只扫过一眼,就因太过艰深而放弃了。而詹姆舅舅,大家的温纳特先生则是每堂课必带着这本大而厚重的书。
“这书上的小人儿怎么都不穿衣服?哎,你这样教孩子不好吧?”杜栩先生带着调皮的笑容继续发问,而温纳特先生明显皱起了眉头。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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