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远其实有预感自己要见到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跳下了马车。
他脚部有些迟疑,言昳朝他跑了几步,抓住他的手:“快点!”
她笑嘻嘻的引他,闯进那金属嘎吱声震耳欲聋的热气腾腾的巨大工厂内部。
火花,铁水,碳炉上空飘出的星点灰烬,不过是眼前主角的蕾丝裙边。
无数根几十米高的上等榉木斜插在地面上,只为顶起它骄傲的头颅。
他目光无法囊括眼前这个纯粹由钢铁构成的庞然巨物,它高大且尖利的船头像是盘古开天辟地的大斧,几乎能劈开一切海面上的波浪,宽阔的甲板像是能撑起一片大陆。
这是一座完全铁壳外表的战舰。
它已经被完成了大半多,工厂高高的顶部横梁上,正挂着一个大口径的线膛炮,准备将它安家在甲板上。
言昳闯入他的视野,她或许因为其中闷热的空气,脸微微蒸红,道:“别光在这儿傻看着,走,跟我上来,这旁边有楼梯,我们登的足够高,就能看到甲板上的景象。”
山光远呆呆的登着木板的楼梯,走过一个弯就扶住生锈钢管做成的栏杆,几乎要探出上半身的细细端详:“外部完全没有用木头吗?”
言昳摇头:“不是木造舰,而是完全的铁甲舰,除了船内部的一些结构,就没有木头了。”
山光远前世三四十岁的时候,听说过英军曾经驾驶过这样的纯钢铁怪物,攻打过印度等地,他咽了一下口水:“我听说过英、法已经有些船已经用螺旋线膛炮,这个也是吗?”
言昳笑起来:“是,最重的有一百五十磅。不过还是需要风帆,但对风帆的依赖已经很小了。咱们技术没有那么新,但也是大飞跃了。”
山光远:“这么重的铁甲,竟然不会沉吗?”
言昳:“当然不会。之前我在福建试建造了一艘小些的,试航过了。吃煤炭吃的很严重,但是航行速度却很快。”
山光远恨不得能登上去看一看:“之前在福建就有,吃水多少?航速多少?一共多少门火炮?”
他以为言昳必然不会知道。
但她几乎对答如流:“吃水将近七千吨,别看炮只有四十门上下,但是之前宁波水师更新炮台后,平均炮台也不过三五十磅,跟咱们这一艘无法相比。”
山光远有些惊讶的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是咱们在上林书院读书的时候吗?我记得那时候你就开始看船只、工学相关的书了。”
言昳已经引着他快到了工厂上方,她笑道:“确实,那时候其实我是想要吞并环渤船舶制造公司,但很快我就发现,那不过是个只会改造旧船的烂糟工厂。我投资一贯喜欢用捡烟头理论,就是在无数被人丢弃的东西里,找到还有价值的。但工业不是这样的。”
她站在上层的栏杆旁,这里似乎是一排工头或管理官员的休息室。栏杆都用铁或木雕刻出了燕子衔泥的雕花,有种钢铁刀火中的东方柔情。
就像是她红裙挽发,鲜活的侧面半张脸,只因高处倾倒的融化铁水而照亮。工人们在休息的哨声前最后一次齐声呼喝的拉动铁索,是她慵懒姿态旁的钟鼓琴乐。
她斜靠着栏杆,既得意也沉稳,笑道:“是我擅自拆开了那箱子中,当时是为了抢救其中沾湿的文件,但当我发现他们的价值后——抱歉,我自私的据为己有了。”
山光远只盯着甲板上二层的船长室,他看着那里似乎已经装上了船舵。
言昳轻声道:“我知道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其中不止是船只的图纸,更是普鲁士容克政变时,流传出来的某个钢铁寡头的内部文件……这东西到任何一个商人手里,都是价值连城。你应该决定它的去留,却被我用来建厂、盈利,赚的钵满盆满——”
山光远打断道:“谢谢。”
言昳屏息。
山光远转脸:“你是个重视物品归属的人,我懂。你跟李月缇做生意,都在账目上分的清清楚楚,多一分钱不给她,少一分钱都不欠她。你也知道那些图纸的价值连城,私自取用并赚钱,你觉得这不对。但我只想说,谢谢。只有你——”
她虽然没有做工业的背景,但她有钱有人脉;有前世今生多少次从困苦中建立事业的能力;她知道前世大明在梁栩政斗上台后破破烂烂的大明工业;知道这些文件资料能留存到她手中的不易。
只有她会如此珍惜,如此坚决,也有年纪轻轻实现这图纸上构筑的一切的能力。
他转过身,能看到言昳身后,那间玻璃窗子的大房间,里头圈椅歪斜,没有任何茶台或挂画似的装饰,却贴满了图纸,还有成摞成摞的纸张,木制模型与一些悬挂在横梁上的金属部件。
他靠着栏杆,站直身子望着她:“不用你说,我都知道建成这一切的难。这种难不是花钱就能做到的。”
言昳这几年,在平地上架起这栋高楼。
五年前,在山光远收到她那张装着月俸的笺条开始,她脑中就开始构筑这一切。
她看不懂文稿图纸去找李月缇,李月缇也没有能力翻译这么专业的德语,又和她一起找译者。
煤炭抢不到大宗货源,更拿不到高质好煤,她便自己收购煤矿,从青州一路看到陕西和蜀州。
她为了拿到陕西的铁、煤资源,跟卞宏一做起了刀尖上跳舞般的生意,然后从海外高价购买焦炭洗涤还原法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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