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头便擂向尹绅:尹沉鼾,你看不出来我今日周身沮丧、满腹郁虑?难道我还不够愁眉苦脸?就不能别那么正人君子,先陪我借酒浇愁?真是还能不能愉快的做朋友了?!
阮钰这时也已经走了过来,带笑先向贺湛见礼,她当然也不会在此时急着向丈夫诉说自己那件烦难,圆场道:贺尚书要与外子饮谈,又何必舍近求远?寒舍虽不能山珍海味丰盛款待,窑藏之中,亦供醇香清酒,疱厨之技,尚能爽口鲜香。
贺湛无非是想寻知己排遣一二心中苦闷,发一顿牢骚才能英勇上阵,见阮氏殷勤留客,自然也不坚持要到外头买醉,于是还了一礼,多谢了主家的好意,却是反客为主,拖着尹绅便往书房走。
尹绅这回倒是主随客便,没再继续挤兑可怜兮兮的好友。
宾主落座,酒菜还没呈上,尹绅便听贺湛喋喋不休抱怨起来,他不打断,待贺湛将经过从头到尾细诉一番,甚至也没有发表意见。
尹沉鼾,如今你睁着眼也能睡着了?贺湛十分不满好友的冷淡,身子歪靠着凭几,一只膝盖竖起,哼哼叽叽的宣泄。
还没练成那番忘我之境。尹绅叹息一声。
贺湛胳膊一软,身体险些没有干脆窝进凭几,抽搐嘴角说道:我怎么就找上你倾诉了呢?但笑意却忍不住上涌,带动起嘴角斜勾。
绚之兄只怕没空听澄台兄这番抱怨,博容兄甚至反而会呐喊助威,澄台兄也只能寻我倾诉,才能排遣压力,又不至于影响正事。尹绅也才微笑,抒发自己的见解:圣上之所以打算起用徐世子,胜任只是其中一层缘由,应当也不希望让潜邸旧臣乃至后族,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澄台兄明知圣上好意,但为了还怀恩王及十万义勇公允,竭力压制徐世子,以防他因变法而立功勋,将来功过相抵,尚能逍遥法外,澄台兄作此决定之时,理应早有预感,澄台兄又怎会当真畏惧明枪暗箭?
可英勇归英勇,任谁摊上这么艰巨一副重担,也难保不会感觉压力,尹绅不是邵广,他懂得税法改革巡察使的职位险难之处,勇往直前虽说必不可少,然而只有一腔热血与锋芒锐进,远远不能保证完成这一极为关键的任务。
巡察使好比这场战役的先锋,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担当着两败俱伤的风险。
贺烨的怀柔政策,不过只是暂时隐忍,等到时机合适,他必定会将太后残党,诸多尸位素餐,乃至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连根拔除,这才能圆满完成税制改革、扫清官场弊患,而税、政革新的开端,便是这回纠察不法、打击权霸。
贺湛这个先锋必须锐不可当,才能奠定胜局,可如此一来,他显然便会得罪一大批世族勋贵,被这一群体蜂拥攻讦。
贺湛就算从未行为过仗势欺民鱼肉百姓之罪,他自己问心无愧,但也没有把握能够躲避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算,谁说不欺百姓,就没有犯下其余罪行?
有史以来,作法自弊者大有人在,但那些人,又何尝全是罪有应得?
更多的人,都是败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罢了。
就算贺湛身后,有天子鼎力支持,能够战胜不法,但税、政革新尘埃落定,他与利益团体结怨已深,针对他的报复与阴谋仍然不会息止,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而贺湛当然也有自知之明:我不比绚之,不比博容,我自入仕,便是通过权术谋获器重,我不是高风亮节之忠良,没有把握抵抗群起攻讦,反而是身后不无把柄,所以,功成身退只怕都甚艰难,指不定哪天闹得声名狼籍。
说话间,已有婢侍送上酒菜,贺湛却没有胃口品尝佳肴,一盏盏地喝着闷酒:圣上固然重情重义,非凉薄寡恩之辈,然而我贺湛又何尝是恃功索报之徒?到时为了大局,就算圣上坚持力保,我也不会因私废公,因一己安危,置社稷大道不顾,我当然更加不愿,连累诸位以及皇后,然湛虽死而无怨,可我还有家人,还有志向,诸多牵绊,二郎,眼下情势紧急,我也不想瞒你了,若我自身难保,绚之他也未必指望得上,博容行事多失周全,宁致也怕是在新政真正稳定之前,必须坐镇江浙,皇后与皇长子,将来只能拜托尹君竭力辅佐,有一件大事,此刻我还不能告诉尹君,但希望尹君将来,能助皇后达成。
说完竟然肃容向尹绅长揖。
尹绅慌忙伸手扶阻:澄台兄这话怎么说?
绚之恐已将近大限,他那身体怕是离油尽灯枯不远了,而我口称那件大事,乃皇后、绚之及我共同心愿,多年以来向尹君、邵君隐瞒,并非对两位心存疑虑,还望尹君信任,皇后、绚之及湛确有苦衷,湛,恳请尹君今日应诺,倘若真正到了逼不得已之时,务必力助皇后。贺湛坚持行下大礼,又举起酒杯,跽跪着朝向尹绅,神色凝重,又坚定不移。
这莫名其妙的,类似于临终嘱托,既大出尹绅意料之外,更让他震惊不已,但他并没有迟疑,甚至没有追根究底,便也跽跪着举盏:绅虽不才,承蒙绚之、澄台两位兄台不弃,结为挚交,虽无八拜之礼,却有生死与共之义,绅愿应诺,决不负澄台兄今日所托,但为一息尚存,必助皇后达成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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