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一直坚守着自己内心的寸步不移,却并不认为贺烨便不值得托付芳心,她能够理解孤苦无依的扈娘,在被晋王拔刀相助后,从此也算有了依靠与希望的心灵,萌动滋生的感激,又因累积下来的相处,感激转化为钦服与爱慕,这个世上或许有身份地位上的尊卑贵贱,但真诚的情意却从无高贵与低贱之分。
她尊重扈娘的感情,或许,或许而已,她也有些微羡慕。
就像她曾经极度遗憾莹阳阿姑的寂独,却也羡慕人活一世,能够这样恣意无畏地付出真情。
她没有试探过贺烨对扈娘是否日久生情,但她是真心愿意成全扈娘,就像流照亭话别时,她对贺烨说的一样,将来,贺烨难免后宫三千,但这些嫔妃们也许都有各自的利益与需求,纵然贵为天子,奈何并不能勉强人心,至少扈娘的情意是不带功利的,是全然真挚的,如果贺烨身边还有这样一人,也许便能补偿孤家寡人的遗憾。
所以十一娘根本没想到扈娘所求,竟然只是如此而已
妾身听闻王妃有意成全小艾与曲家小郎,窃以为这桩姻缘的确美满,妾身蒙王妃恩惠,有幸也算小艾师长,故而,但望王妃能够允准妾身以小艾亲长之名,为她主持婚事,妾身没有其余家人,亦早已断绝姻缘之念,视小艾为子女,亦相信小艾愿意奉养妾身妾身别无所求,但求一处居宅,与曲婶相邻,帮扶着小艾与曲小郎夫妻二人,真正享一享凡人之乐,又或可多收几个徒弟,将师门剑器之技加以传承,当临祭日,可于坟前向父母告慰,每遇节庆,能凭技艺助民众欢娱,无衣食之忧,更无凌辱逼迫,俯仰无愧于父母,自在逍遥于市坊,便无憾人生一世,不枉昔时忍辱。
那天正是一场初雪方霁,流照亭外已放数枝梅红,贺洱驾崩的消息还未诏告天下,知情人也佯作毫无觉察,所以扈娘丝毫没有避忌的穿着杏红大袖衣,衬托得薄染胭脂的气色格外涣发,细细看去,只见她眉目开朗,确然已将积年慎微郁苦一扫而光,俨然这话是出于肺腑,未有一丝半点勉强隐忍。
没有预谋的,十一娘忽然打算与这女子交心倾谈。
身边从一开始便没有旁杂,这时也无需再寻清静之处了。
你真没想过入宫?
看似突兀地一问,但扈娘却并不觉得诧异,莞尔应答:不敢瞒王妃,妾身曾经朝思暮想,妾身坚信殿下能够达成志向,届时若能恩赐妾身妃嫔之位,甚至只是女御,于妾身而言,亦为三生有幸,但妾身也明白这只是痴心枉想,妾身有此枉想也还罢了,再若丧失自知之明,只怕便会遭至殿下厌鄙,妾身仰慕殿下,却更敬畏殿下,正如今日言谈,妾身敢于向王妃坦诚,却万万不敢对殿下剖白,妾身从不曾认为自己卑贱,但妾与殿下之间,的确如隔天渊,殿下能待妾身如家臣,已属格外恩荣,妾身珍惜这份恩荣,因妾身最为惧忌之事,便是遭至殿下厌恶责鄙。
要是那样,她纵然死了也难以瞑目,而且便连她自己都会厌恶自己。
拜辞晋王妃后,扈娘回到了晋王府,她仍然是以婢侍的身份住在章台园里,她缓缓踱步于廊庑底,眼看着这一年寒冬,分明将要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了,但触目所及的景致仍与多年之前几乎毫无差异金碧辉煌的奢艳浮华,这并不符合晋王的格调气质。
她爱慕这个男人,却从来不曾有机会真正接近他。
就算逐渐了解了他的志向,由此产生的洞明却是有若天堑不能逾越。
在他面前,她从来是自惭形秽的,这不是因为她的出身与经历,而是基于见地与抱负,他志在天下,她却只求安宁。
更何况爱慕之余,她还深深畏惧着他,她对他仰望有若神祇,所以他拒之千里,她便只能裹足不前。
他们两个,是绝不般配的。
但起初之时,她以为普天之下,没有与他般配的女子,直到后来真正认识了晋王妃。
殿下将王妃奉若珍宝,那样欣喜若狂的爱慕,阴郁如他,却也难以掩藏。
有时她很庆幸,正因为殿下对她并不设防,她才能窥得殿下的些微喜怒,但有时她也很妒嫉,准确的说是羡慕,因为晋王妃是那样一个无可挑剔的女子。
殿下在无比艰难的时候,多亏得晋王妃鼎力相助,一路淌过荆棘,终于赢得坦途。
她知道晋王妃洞谙了她的心事,奇异的是她从来没有担心过晋王妃会加害自己,有时她甚至觉得,殿下与王妃是一样的人,兼具着城府与磊落,那样矛盾又如此自然。
这似乎就是天作之合?
可还是有区别的。
比如她与王妃更易产生亲近,莫名觉得惺惺相惜,也许是因为她其实更加在意的是晋王,所以必须小心谨慎,杜防引发丝毫厌恶。
但都已经不重要了。
晋王即将登极九五,王妃必定母仪天下,她为之欣喜庆幸,些微的失落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当初她义无反顾与英国公决裂之时,并没想到自己会得善终,如今这样的生活,已然可谓梦昧以求,扈翔若,当初被逼为人姬妾时,被逼饮下绝嗣汤时,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竟能靠一技之长,为这个国家,为天下兴亡,贡献力量?
虽死无憾,她并不会愧怍于天地之间,就算不能青史留名,但她真切的感觉到,所有屈辱与怨恨都已烟消云散,她是真正的,能够昂首挺胸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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