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地上挨了一脚的墨坞看墨炆时,眼里带了凶光。他偏头吐了一口血沫出来,朝墨炆说道:“我在你这听雨轩里挨了打,你且等着,瞧瞧夫人到时候会怎么处置你!”
他的恐吓落在已经做好决定的墨炆耳中,自然是已经失了效力。墨炆垂眸用那双尚还红着的眼睛看他,末了说道:“三哥此前不是已经听过了,我不想留在这烂絮之中,继续昏昏沉沉了。不管你们信还是不信,往后墨家与我无干。”
接着,墨炆也不打算再请李照代自己动手了,大步流星地走去门口,开了门对门外的秦姑姑说:“姑姑将三哥送回去吧,待会儿我便与我这挚友离开,绝不会拖累姑姑。”
秦姑姑有些慌张,她垂在身侧的手兀的攥紧了。
“姑姑?”墨炆见秦姑姑有些出神,便又喊了一次。
里屋,李照一松脚,那下人就忙不迭地过来将墨坞给扶了起来,嘴里一边嘟囔着,一面扯着袖子给墨坞擦口鼻处的血。
“起开!”墨坞恼火极了,却又不敢朝着李照发火,便只能对着下人撒气,甩手就将下人给掀开了。
被墨炆叫回了神的秦姑姑苦笑了一下,小声道:“公子即便是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也该好好和老爷夫人说清楚,不该赌气离家……”
“赌气离家?哼!我倒要看看,一个废物东西能离开家活几天!”墨坞用指腹抹了一把嘴角的血,顶着肩膀撞开墨炆后,走路姿势极其嚣张地出去了,好似他这一架打赢了似的。
李照坐回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墨坞远去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正与秦姑姑小声说话的墨炆,一时间倒是有些搞不懂这两兄弟之间的感情了。
要说感情好吧,刚才听墨炆那意思,摆明了五石散是墨坞下的,用来栽赃他旧瘾复发;可若是说感情不好,刚才墨坞听到墨炆信誓旦旦地说要离家,眼中却又有一闪而过的担忧。
秦姑姑担心墨坞去告状,连忙与墨炆告了声辞,转头追墨坞去了。屋内下人见势,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胸口就跟了出去,临走时不忘扭头对李照放了两句狠话,不外乎让李照等着云云。
人一走空,墨炆又重打了兴奋劲儿,抖着袖子往偏厅走去。
他在后头捣鼓了半天,最后捧了一沓文稿出来,兴致勃勃地坐在李照旁边,对李照说道:“兄台,我给先生写了许多信,你……你觉得先生可会给我回信?”
这份诚挚是真的,墨炆眼里的热爱也是真的。
可惜——
李照没有回话,只是沉默地接了他的文稿过来,一张张翻阅着。
新刊广泛倡导白话文至今不过三个月,但此时墨炆做文章就已经能准确运用白话文,努力规避那些生僻晦涩的字眼,做到即便是半通文墨之人,也能了然。这一点,沁园学堂的很多老师都尚不能完全保证自己做到。
“你很厉害。”
说着,李照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篇《敬鲁迅先生》上。
墨炆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李照逐字逐句地读着,她读到情绪被触动时,甚至默念出了声来!于是连声问道:“可,可还满意?先生会觉得我这是在阿谀奉承吗?这篇文我删删改改了许多次,总觉得不满意,我做不到像先生那样字字珠玑,越写,便越觉得这笔不是自己的。”
李照抬眸,迎上墨炆这期待的目光,那句抱歉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是不好的……对吧。”见李照迟迟不语,墨炆便黯了眸子,嗫嚅道:“有些话落笔,总觉得肉麻,该面对面和先生说才是,只是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见我。我也写了几篇,但总是不够深刻,没有先生那种……几个字眼就能让人毛骨悚人的独到。”
想了想,李照还是决定坦陈。
她清了清嗓子,看着墨炆,说:“先生如今已经不在了,但先生”
“什、什么……什么叫不在了?”墨炆蹙着眉头,肩后的长发因为身体朝前倾而垂落,遮掩了他半张脸。是他想的那个不在了吗?不,决计不是,先生的文字是如此地铿锵有力,又岂是垂垂暮已之人?不,不会的!
“是你想的那个不在了。”李照敛眸,不想去看墨炆脸上那种信仰崩塌的哀伤,嘴里却继续说道:“其实,新刊上许多的作品,都只是他们从那些先生们昔日的作品中摘取出来的,他们之中绝大部分的人,都无法与你亲见。”
哐——
墨炆跌跌撞撞地起身,将身下椅子带得动了几寸。他没走几步,就突然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不已。
可李照仍然在继续说着。
“麟玉,斯人已逝,而精神永存。”
“先生们的文章留下来,并不是为了让你我仰望,也并不是为了沽名钓誉,他们是旗手,是指路明灯,是传承。”
“麟玉,你可愿意到新刊去当一位同人编辑?你的这些文章很好,我觉得放在现在的新刊上很合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愿意写信举荐你。”
呜咽声中,李照那如清泉一般的声音始终没有乱了语速。
半晌后,哭得眼睛红肿的墨炆跪行转身,他脸上虽然还挂着泪,但情绪已经稳定得差不多了,只有开口时些微的颤音揭露了他的内心,“先生墓碑在何处?我可能去祭拜?若是可以,我想将刚才那篇文,烧去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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