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浑轻轻摇头,“我不能说。”
林稚水听到了纪滦阳愈发急促的呼吸声,他猜,纪滦阳的神经此刻已经紧绷成钢丝。
纪滦阳想要发泄,想要怒吼,可他能对谁发泄呢?与此事毫无关系的林稚水?不知真相的母亲?被好友拜托后,毫不犹豫保守秘密三十多年的李浑?还是什么也不说,筹划了这一切的六姥爷?
而李浑又来一句“我不能说”,岂不是在火上浇油?什么都不能说,等真相大白时,那被卷入其中的人又怎么办?
可偏偏从纪滦阳扔掉杀威棒那一刻,只怕他已经对李浑怪不起来了。
林稚水想说些什么。
他认真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碰到这事会有的行为。
如果是他……
林稚水毫无征兆地叫了一声:“纪兄!”
纪滦阳慢慢地把他的脑袋转过来,面向着林稚水,一句话也没说。
“纪滦阳。”林稚水叫着他的名字,极为认真地问:“你怪皇帝吗?”
李浑瞳孔紧缩,“林……林郡公,不要乱说话!”
纪滦阳站在那儿,直愣愣地望着林稚水,“什……么?”
林稚水便又说了一遍自己的问话,中气十足,没有半分顾及。
纪滦阳抿了抿唇,“我外曾祖父,我曾祖父,以及夏家所有的,我的长辈们,他们留过话出来,他们没有怪陛下,甚至,我六姥爷也多次和我母亲说,其实是他们用错了方法,可等发现的时候,陛下已经被夏家架了起来。谁被逼着做事都会暴怒,更何况说一不二的帝皇,那时候让夏家认错,软身段去哄陛下放弃,已经晚了,一步错步步错,夏家唯有以人命和鲜血来唤醒君王的良知。”
那染血的柱子,那头破血流的尸体……李浑有一段时间曾经想过,如果是自己,能不能一点迟疑都没有就撞上去。
大概能让夏家满门忠良欣慰的是,皇帝一生只做过那一件错事,从那之后,他一直以明君来要求自己。
林稚水听完纪滦阳的诉说,只是问他:“那你呢?你怪皇帝吗?”
纪滦阳呆呆的,没有说话。
“他做错了事,对吧?但是,他至今没有道歉,夏家,除了你们,至今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纪滦阳垂下眼睑,“皇帝可以觉得对不住臣子,可以补偿他们,却绝不会,也不能认错。”
——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
“那你想要他道歉吗?”
纪滦阳似乎有点不太明白林稚水的想法,“皇帝是不可能道歉的。”
林稚水固执地问:“你想吗?”
纪滦阳:“……”
“你真的不想吗?”
“……想。”
“好。”
“你要去哪?”
林稚水从李浑手里接过青莲剑,回头冲纪滦阳举了举剑,“你不是问我,我的剑还在不在吗?”
少年笑道:“我的答案,和之前的一样。”
他迈步出了衙门,纪滦阳才确定了之前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确定的事情——
林稚水,要去让皇帝给夏家道歉。
那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啊……
那是一件多么……异想天开,让旁观者发笑的事啊……
纪滦阳却笑不出来。
他有点想哭。
李浑双眼发直地看着走远的少年,在日光下拖得长长的影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知道。”纪滦阳说,“他一直都很清楚,他在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
他转头凝视着李浑,却迎上了李浑惊诧的目光。
纪滦阳眨了眨眼睛,睫毛湿润沉重,他这才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摸,指尖处,是一滴晶莹的泪珠。
*
明博进宫了。
他妹妹是皇帝的宫妃之一,然而这次她娘进宫去看妹妹,却吓了一大跳。他妹妹身上和头发上的清雅熏香味没有了,脸上也不再涂脂抹粉,眉毛倒是有细细描画,但是缺了口脂。而身上原本鲜艳的绸衣换成了素色衣衫,没有任何配饰,衣服不再曳地,帷帐也没了绣花。
活脱脱的失宠模样。
幸好问过之后得知,整个后宫都是这样,就连皇帝自己,也消减了用度。
明母回家后,忧心忡忡地对明博说:“儿啊,你要不要问一下陛下,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修建宫殿,但是内库没银钱了?还是说陛下知道有大灾即将出现,省吃俭用,好支援国库?”
明博想不出来,于是一拍脑袋,决定去问皇帝。
皇帝就把林稚水关于英灵殿的规划和印书的想法跟明博说一声,明博盯着皇帝桌面户部呈上来的相关支出花费,瞅着那巨大的花销,浑身冷汗。
何止皇帝要勒紧裤腰带,如果明天上朝,皇帝把它们并列为第一要事,恐怕朝堂上上下下,都要勒紧裤腰带,直到这两件事完成。
当然,这种好事,他举双手双脚赞成。在表明自己打算捐几万两银子进国库后,明博又很有职场技巧地开始夸顶头上司了:“陛下真是明君,不少帝皇在需要钱财时,都是选择剥削百姓,唯有陛下您,爱民如子,剥削的是自己和后宫。”
漫长的沉默。沉默到明博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皇帝起了身,站在一根红漆柱子前,手指轻轻地抚摸。明博隐约记得,许久之前,这殿里的柱子应该雕龙画凤,上了金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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