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镜竟面露凄凉之色。
因方才那番话说得太用力,牵扯身上的伤口,当时不觉怎么,如今停下来喘气,却觉疼痛难忍。很好,这痛也是一会儿一会儿的。
我压抑着咳嗽了两声,夜华赶紧过来将我搀着,方才我同离镜叙旧,没注意到他已将墨渊同团子从冰棺里救了出来,正用一团仙气护着,端端立在他身后。这么看他与墨渊更是相似,从头发到服饰,除了墨渊的脸色苍白些,两人竟没什么不同了。
离镜仍将我定定望着,顿了良久,才道:阿音,不是这样的,那日,那日你离开之后,我找了你很久,便是这七万年,我也未曾片刻停止寻你。后来我想了很多,阿音,玄女说得对,当日我不与你玉魂是因为知晓你要用它来救你师父,我嫉妒他。阿音,我其实,我其实从未对你忘qíng。
他这一声未曾忘qíng令我惊了一跳,我定了定神,叹道:离镜,你不是未对我忘qíng,你这一生永远都在追求已失去或求不得的东西,一旦得到了,便绝不会再珍惜了。
他眼中竟蓄出泪来,又是良久,涩然笑道:你这样说,只是想少些负担是吗?你当初便从未爱过我对不对,所以我同玄女一处,你才放手得如此潇洒,那时候,你早就对我厌烦至极了对不对?
胸中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血气立刻又涌上来,我咬牙冷笑道:当初你做了那般错事,还指望我海量同玄女共侍一夫?如今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你只道玄女她是个弱女子,须得你怜惜,纵然我当初是男儿身,心也不是铁石做的,被你两个那般践踏,也曾鲜血淋漓。我伤qíng大醉,噩梦缠身时,你却是在哪里?你同玄女却是在做甚?
离镜脸色苍白。
我攀着夜华的手臂咳得喘不过气,身后夜华冷笑道:鬼君先别忙着算当年的账,本君暂且问一问鬼君,今日你的王后做的这笔账,我们是公了还是私了?
离镜尚未作答,玄女已颤抖道:私了怎么,公了又怎么?
夜华沉声与离镜道:私了便请离镜鬼君将你这不懂事的王后剥皮抽筋,魂魄打下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以泄本君心头之愤;公了嘛,我天族的将士们许多年没打仗了,已闲得很不耐,我们正可以试一试,这么些年到底是哪一族的兵练得更好些。
玄女倒吸了口气,大雨中踉跄爬过去抱住离镜的腿,仰头道:陛下,救我!离镜看了她一眼,道:你委实不懂事了些。玄女凄厉道:你果然是要将我剥皮抽筋吗?你忘了,你忘了当年我为你做了多少事,没有我,你能够这么轻松登上鬼君之位?如今你却要,你却要继而又哀求道,陛下,天族不会出兵的,他没有权力号令天族出兵,他不过是个太子而已,为了个女人出兵,天族不会同意的
夜华换了个姿势搂住我,轻声道:本君可不单是为了个女人出兵,墨渊上神是我天族的尊神,白浅上神是我天族未来的帝后,阿离将来必定要承本君的位。此番,他们三个却在你大紫明宫里受了这奇耻大rǔ,你说,天族的众将士可咽得下这口气?
离镜没理抱住他腿的玄女,神色木然道:玄女此前就一直有些疯癫,否则也不能铸下如此错事,还望太子殿下能网开一面。
夜华温声道:浅浅,你说,要不要网开一面?
这会儿松懈下来,全身上下痛得不能言语,本想再放两句狠话,奈何身上太累,只斩钉截铁摇了摇头。
玄女哈哈笑道:夜华君,亏得你对白浅这贱人这般好,你可知道,她同她的师父有私qíng?
我十分震怒,待要挣扎去抽她两个耳光,夜华已一道电闪劈了过去。离镜没再护着她,玄女被劈得往后退了十丈远,正正撞在那张金榻上,吐出一口血来。夜华道:本君原本从不打女人,浅浅还说你那张脸长得同她很像,我倒看不出你这张脸,同她哪里像。
我推开夜华,撑着昆仑扇走到玄女跟前,瞧着眼下这张同我八九分相似的满是血污的脸,轻笑道:皮相这东西,当初我既给了你,便并不大在意,但如今看着你这张脸,却叫我不大顺心了。
她惊恐得直往后缩,颠三倒四道:你要做什么?我我本就长得这样的,你你不要想夺了我的美貌。你便是请了折颜来,我我也是不怕的
我右手捏起印伽,诧异笑道:请折颜做什么,我先前不过同你开个玩笑,易容换颜这桩法术,你以为四海八荒只有一个人会?老身不才,歇下来这七万年里无所事事,这个法术学得也算jīng深。你便是要剥皮抽筋,也不能带着我这一张脸去剥皮抽筋嘛。话毕,攒力用咒语将手中的印伽一催,明晃晃一片白光过后,玄女呆滞地将我望着。
我俯身拍了拍她的脸,从袖袋里取出面镜子递给她,还好,这面镜子尚未被血污染红,是面光洁镜子,蔼声与她道:瞧瞧,你现在的这张脸,不是挺好吗?这才是你原本的容貌,可要记得清楚。
离镜在一旁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玄女却突然尖叫一声,我被她这声尖叫引得向后一望,她竟生生将自己两只眼珠挖了出来,错乱道:不,不,不,我不是长这样的,我才不会是长这样的。
她那一脸血糊糊的模样,有点可怖。
离镜仍在失神中。
我摇头叹息道: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又转头与夜华道,她原本的模样,我瞧着也是个清秀佳人,怎会如此在意我这张脸,我其实一直想不通。
夜华蹙眉:她如此在意,大约是因有人喜欢。
我本想回他,喉头却一甜,嘴角又溢出几丝血痕。
夜华眼神黯了黯,抱住我与离镜道:离镜鬼君,你便看着办吧。在我耳边轻道了句:浅浅,可还撑得住?我想了想,摇了摇头。眼前恍然一团极柔和的光,我便沉沉昏睡了。
第十三章风花雪月
当年我在昆仑虚学艺时,山上的规矩立得严整。早不过辰时便须得起身应早课,晚不过子时便须得灭了桐油灯安歇。
因我同大师兄走得近些,待师父出山,便偶尔能在他眼皮底下缺个一两堂课,多睡个把时辰,运气好时能睡到巳时末。但顶多也只是巳时末了。这习惯经年地养下来,虽如今我已拜出师门七万年,却一直带在身上。即便冬日里人懒些,也是一过巳时便在chuáng上躺不住。
因此,虽然昨日我甚畅快地去大紫明宫闹了一场,周身负了些伤,老胳膊老腿疼得心里头拔凉拔凉,到了时辰,却还是巴巴醒转过来。瞧着躺的正是狐狸dòng我自个儿屋子的雕花大chuáng,稍稍心安。
昨日,我昏睡得不是时候,未曾亲见夜华带着墨渊、团子并我三个全身而退,但依他的修为,做这桩事应是不难。迷谷素来伶俐,想来已将墨渊的仙体承回炎华dòng中。但却不知他放的那个姿势是不是墨渊一向入睡的姿势。我不大放心,待要掀开被子起身去看看。一动,却牵着胸前伤处,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听得我这口冷气,被面上一个东西略动了动。我垂眼想看得仔细,却蓦地对上一道热气腾腾的目光。这目光的主人正趴在chuáng沿上,温顺又欣喜地将我望着。
我愣了一愣。
我这一愣其实有些缘故。
照我在凡界瞧的那些戏本子,倘若一个书生赶路时遭了山贼,被路过的侠士拔刀相救,待那书生从虚惊里清醒过来,登场的必然是这位年轻有为的恩人侠士,万没哪个戏本子在这样要紧的关口上一个跑龙套的。眼下我这qíng势,却正譬如一个遭了qiáng盗的书生,本该是侠肝义胆的夜华登场的好时机,偏跑上来一个毫不相gān的人。是以,我才有这么一愣。
跑龙套的仁兄灼灼看了我好一会儿,轻声道:你你现在觉得怎样?
我谨慎地朝里挪了挪,道:睡了一觉,jīng神头已好了十之七八了。诚然我是个上神,过去的十四万年里头,这副仙身历经大大小小的劫难打磨,早已非同寻常,等闲的伤势都好得比常人利落,却也并不至于这样利落。
我撒这个谎,乃是因面前这位仁兄一向与我有些不对付。若我在他面前示弱,他趁着我重伤在身,暗暗下趟不轻不重的毒手,我便委实呜呼哀哉了。
我同这位仁兄的渊源,正可以追溯到折颜送四哥毕方鸟坐骑之时。
折颜从西山猎回的那只毕方,便正是此刻我面前这位衣冠楚楚的仁兄。毕方刚刚开始做四哥的坐骑时,我们处得甚好,他还曾单独背我一人去十里桃林吃过好几次桃子,讨过好几次酒。后来却不知什么缘故再不愿背我。好在千儿八百年后让我瞧出一丝因由。大约是他喜欢凤九,凤九却每每只缠着同我一处,所以他对我生了嫌隙。
因他这醋吃得没道理,我自不同他一般见识。然他却较真,仿佛每日里必得同我辩两句,惹出我的火气,日子才过得下去。是以他出走后,我还挺不厚道地偷偷欢喜了好几日。
窗扇大敞,光线虽不烈,因我眼睛不好,被晃得有些刺痛。毕方赶紧凑过来道:我将窗扇关了可好?
他这样谦和,唬了我一跳,来不及做别的反应,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他关了窗户回来,与我掖了掖被角,在chuáng边靠了一会儿,又亲厚地来问我喝不喝水。就是迷谷也做不来这般周到细致。
我其实很有些渴,但毕方这番作为却让我心里头揣了老大一个疑问,待他又去体贴地倒茶,恍然间脑中灵光一闪,瞬时福至心灵。
我闷闷笑道:四哥?你是四哥吧?因我刚打了架法力衰弱,识不得变化之术,便装了毕方的样子来耍弄于我。嘿嘿,样子倒化得没一分毫差的,但xing子却忒不像了,你可没瞧着毕方素日来对我那不冷不热不当一回事的形容
倒茶的影子顿了顿。
他转过头来,神色复杂,道:我没做什么变化,实实在在便是毕方,上神同殿下前去西海办事了,我一个人在桃林守得无趣,便回来瞧一瞧你。
我愣了,嘴唇哆嗦几番,扯出一个笑来:哈哈,你们羽禽类一向xing子就有些冷,天然和我们这些走shòu不大一样的。哈哈,我就那么一说,你别挂在心上,别挂在心上
他面上瞧不出喜怒,端来茶水扶我喝了两口。看着我默了半日,忽然道:若那时我在你身旁,就算拼了满身修为也不会叫他们伤你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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