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杀那只买来的鸭子,把它养在院中池塘边上。耿曙炖了肉,以鸭蛋调开水蒸成蛋羹,又炒了个莼菜与他吃。
“就像做梦一般,”午后,雨停了,姜恒躬身在院里除草,说,“现在还不相信是真的呢。”
耿曙坐在廊下喝茶,说:“你别忙活了,明天我来收拾院子。”
“你坐着罢。”姜恒很高兴,看着手里拔出来的草,说,“我想让家里变回以前的模样。”
耿曙闻言心里又难受得不得了,姜家哪怕变回从前,曾经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重建一次后,院西依旧留下了一个小房,那是卫婆生前住过的地方。
西厢昭夫人的卧室空空如也,没有床榻,没有衣柜。厅堂一侧的书房内,唯一张案几,曾经的书册连着姜恒作过的文章,都已被烧毁,就连灰烬也早已深埋在地下。
那场只因一时恶意而燃起的大火,让他们失去了几乎所有,也令姜恒失去了他最后的身份证明。
耿曙再想下去,恐怕自己情绪又要失控,只得低头饮茶。
第159章 襁褓袄
是夜, 姜恒确实很累了,躺上榻去不到片刻便沉沉入睡,耿曙把黑剑放在榻畔, 始终睁着双眼。
夜半,万籁俱寂之时, 耿曙悄无声息地起来,来到曾经自己练武的院内。
雨停了,乌云退去,露出梅雨季里,难得一见的璀璨星河。
耿曙在院内静坐, 将黑剑搁在膝头,抬头望向天际。
“爹, 娘,”耿曙喃喃道, “夫人。”
耿曙的双眼中倒映着星辰,这一夜, 却没有已故的灵魂,来到他的身畔。
耿曙低声说:“夫人,我没有守护好恒儿。都是我的错。”
一池静水中满是繁星, 耿曙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仍看见昭夫人夜半时,挽着长发,彻夜不能眠,走过姜家的侧院。
仿佛看见她在浔东等了足足七年, 七年。一个又一个春秋流转,寒来暑往,七年的漫长煎熬, 最终等到了耿渊身亡后,项州为她带回来的一把琴。
耿曙呢?他在昭夫人等待的这些年中,则与母亲住在安阳城内,生活虽贫困,却怡然自乐,父亲每隔十天会来看他们,喝点酒,弹弹琴。
姜昭的身边,只有一个好动好玩、不知世间人心险恶的外甥儿。那时的姜恒,依旧天真地以为,那就是他的整个人生。
而现如今,就连最后的这点,也要被夺走了。
耿曙按膝,起身,正要回房时,耳畔却仿佛响起昭夫人多年前,在这院中所言。那天姜恒不在,耿曙独自练剑,累了把它拄在地上,想歇会儿。
昭夫人来到他的身后,忽然发出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
那年耿曙不过十岁,疑惑转头时,见昭夫人神情恬淡,注视黑剑。
“每个人都将去他该去的地方。”昭夫人忽然说,“这把剑,看似是你爹所持,却寄托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都说黑剑之不斩无名之辈,但照我看来,杀人就是杀人,杀人的目的,是为了活命,活你的命,活天下人的命。总有一天,你将明白,这把剑对你、对恒儿而言,有什么意义。”
不斩无名之辈……耿曙只觉得自己所为,实在辱没了父亲的坚持,黑剑到他手中,跟随他冲锋陷阵,用的机会何曾少了?
那一天他尚且不知昭夫人话中深意,如今他总算明白了。
“我知道这意义,我懂了。”耿曙朝着漫天星河,回答了十一年前,昭夫人的那声轻叹,并收起黑剑,回往房中。
翌日,姜恒起来便继续收拾他的院子。
耿曙无奈道:“歇会儿罢,你怎么回来就忙个不停?”
姜恒说:“我乐意,你去练剑,别管我。”
耿曙在回浔东的这一路上,心里仍十分忐忑,毕竟重建姜家宅邸这件事,汁琮一直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特地派人来找回了耿渊用过的琴——安阳城中,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被烧死了?
既然汁琮认定他死了,一定会追捕姜恒,他绝不愿意姜恒逃亡到任何一国去。他会不会怀疑姜恒回到浔东,并派人前来查探?
浔东位于郑、郢两地交界,又曾是古越国之地,汁琮要派出大军堂而皇之追杀姜恒,首先要打下郢国,再打下郑国。但设若汁琮把姜恒的踪迹透露给太子灵呢?
不,不会的。耿曙很了解他曾经的义父,他根本不会想到姜恒躲回浔东的可能。汁琮只会预测姜恒将不顾一切,为被烧死的“耿曙”报仇。报仇的唯一方法,则是再次投奔郑,毕竟郑也是汁琮的敌人。
血月门主中了自己一掌,摔下山崖,死了么?
就算他死了,杀手却极有可能再来,绝不能掉以轻心。
耿曙持剑,认真地回忆起当年昭夫人所授,当时年少不更事,如今一点一滴回想起来,姜昭教导他的武道之诀,尽是人间大道,只恨那年他什么都不懂,只能勉强记住。
他想练练黑剑剑法,找回在安阳城一战时的心境,却总是定不下神。直到天际再飘起细雨。
“恒儿!”耿曙说,“到房里去,别着凉了!下雨了!”
耿曙回身,收起黑剑,听见姜恒应了声。
他推开房门入内,见姜恒正在整理原本该是昭夫人所住卧室内,一大堆烧焦的遗物,将其分门别类地拣出来,手上满是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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