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保镖进出书房后,案几上摆了五瓶葡萄酒和两个酒杯。
布莱恩是掺了小心思的,康里对于喝什么酒毫不在意,只是平日里应酬时他会注意,什么酒该怎么喝,喝得快还是喝得慢,由此来体现他的良好素养,也由此留下习惯,喝红酒他总是漫不经心的,喝别的酒他一心一意。
眼下有事要做,当然不能让他一心一意盯着酒喝。
康里抿了一口红酒,接过布莱恩递来的文件摊开放在腿上,随口一问:“你觉得那个安格斯怎么样?”
布莱恩不大满意道:“不管我觉得怎么样,你都已经准许夏佐跟他在一起了……教他汉语。”
这一次去英国,康里本该把被丢在那里操练的儿子带回来,因为他惹上安魂会,被安魂会追杀。到了英国才知道,小兔崽子不用他们操心,他和艾维斯五世的私生子安格斯混在一起。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战乱里合伙发战争财,安格斯替他扛了来自安魂会的压力,利用自己的耳目帮他躲了几次追杀。
康里于是想干脆把儿子带回来,他可以让他被安魂会追杀,与安魂会为敌,但绝对不能和安魂会的人牵扯在一起,特别是还要搞成生死之交之类的合作关系。他有大把时间等着艾维斯五世的儿子们为地位厮杀,为权力厮杀,那会是很有趣的,可是混入了他自己的儿子就不一样了。
艾维斯五世的叁个儿子里面,安格斯从不被承认,又是公认的最放荡、最无能,在他们看来却是最危险的。
过去康里和安格斯在某些宴会上见过几次,金发碧眼的家伙总是带着一脸不羁的笑意,身边也总跟着几个同样看起来心情灿烂满脸笑意的傻小子。
安格斯不太管安魂会的事,也不和别人一样聚在欧洲虎视眈眈等着争权。他就在安魂会势力较小的北美和亚洲搞小动作,开情色场所,搞制毒工厂,操控卖淫贩毒,这是他的事业。他看起来与世无争,据说在安魂会常被人诟病,没女人就得死,早晚不是死在女人身上就是嗑药死了,而那群人就等着他死。
康里曾经想配合政府一次性把这小子给端了,毕竟艾维斯五世的种挖掉一个是一个,结果手底下的人忙活了大半个月都找不出他的把柄,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如按住壁虎的尾巴,它还能断尾跑。那时安格斯不过是个还没二十岁的小子。也许是知道了康里的意图,他竟还有胆量有本事盗走他走私的一批价值不菲的钻石,只留下一条信息说:“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法兰杰斯先生?”
此后他们又暗自斗了几次,康里确定了他不是在为安魂会开疆扩土就不再找他的麻烦,他们之间的事也就算完了。他们自认摸不清安格斯的心思,但绝对相信他不是真的与世无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不是想自立为王,就是在为夺权打基础。
如今佐铭谦跟他混在一起,康里并不想看见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如果佐铭谦能利用安格斯,那他很高兴,再不济跟他互相利用也好,但现实是,安格斯是只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佐铭谦才初出茅庐,他再怎么高看自己的儿子也没办法说服自己他能跟安格斯斗,谁会被谁利用很明显。
康里想带他回美国,然而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还要教安格斯汉语,我答应他的,教会他我就回去。”
“你觉得他能搞乱安魂会吗?”
布莱恩微微思忖,“如果他能活到战争结束,可以证明是有本事折腾的。”
康里签下自己的名字,随身将文件扔在一边,“记得告诉拜尔德,不能总想着让我签割地赔款的东西。”
布莱恩收起文件笑道:“上次你讹他儿子讹得那么狠,我就说他不会坐视不管。”
康里轻哼一声,“给他教了十年儿子收点学费怎么了?”又喝了几口酒,“安格斯人在欧洲,他手下那帮东西在北美的活动要注意一下。”
“我知道。事实上只要了解约翰·哈特利在不在就够了,他要是也不在,剩下一群小喽啰再怎样也溅不出水花。”
康里沉思片刻,“不管他在不在这,他们要干什么都别管,只要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就行。”
布莱恩的神情渐渐黯淡,看不见的暗流在眸底涌动。“先生,有一天你是不是要和那东西握手言和?”
康里轻笑,“东西太多了,你指哪个东西?”
“你知道。”
“如果你指金毛畜生,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指安格斯,布莱恩,我们需要他,或者约翰·哈特利,他们对安魂会知根知底,而且我们都知道他们一心逃离,可惜他们不是普通的家伙可以随意收买,我们只能让他们的心从逃离变成叛变。如果那小子能聪明点,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布莱恩蹙眉,有些不可思议,“你是说夏佐?留夏佐跟安格斯在一起是为了……这也太危险!夏佐怎么可能改变得了安格斯的心思?艾维斯五世好歹是他的父亲,而我们还杀了他的祖父!”
布莱恩担忧的,康里完全没放在心上,“这件事没有外人知道,你再嚷就不一定了。”
布莱恩一脸无奈,紧抿薄唇,内心无力。以他的能力,当年暗杀艾维斯四世非常轻松,可惜也打草惊蛇,让那群自以为无人可望其项背,一直以来极其松懈的家伙们谨慎起来,就像刺猬立起全身的荆棘,他再无从下手。
康里继续说:“这也只是留个机会罢了。我没跟夏佐说过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正跟仇人的儿子混在一起,他不是一个冲动的孩子,他心里有数,你我都该相信他。就算他初出茅庐,到头来什么也没干,或者玩不过安格斯,至少一定会学到什么。”
布莱恩脸色沉重,“这个赌注太大了,就怕他们打算利用夏佐从你这儿得到什么,否则他们没有必要背着安魂会替夏佐挡箭。”
康里摊手,事不关己地说:“这就是夏佐的事了,现在是他跟安格斯玩,就看他能不能聪明点。你应该没让叶柏做什么吧?让他好好待着,不然滚回来。”
布莱恩若无其事地倒了一杯酒,幽幽说道:“我能让叶柏做什么?夏佐是他从夫人那里接过手的,不管怎样他都得保证夏佐的安全。”
当父亲的拿儿子的命在玩,还不让他们插手,只能搬出当母亲的了。
康里瞪了他一眼,“外面有人。”
布莱恩径直走去开门,果不其然是两个睁着大眼睛,一眨一眨,呆呆地望着他的小女孩,正要敲门的小手僵在半空。
“怎么了?”布莱恩柔声问。
卓娅微微往娜斯塔西娅背后靠了靠,娜斯塔西娅将双手背到身后,小声说道:“法兰杰斯先生回来了,我们应该看他一下的,诺玛也这么说。”
布莱恩莞尔一笑,看着那张小脸,再听她说的话,他有一种康里是某种她们没见过的动物,让她们有了好奇心,想看一眼的感觉。
他干脆开了门,冲她们摊手,示意她们可以进来观赏某个喝酒不会醉的家伙。
康里面不改色地把杯里的酒喝完,放下杯子,目光冷冷地看着门口两个对他望而却步的女孩,接着只见娜斯塔西娅欲言又止,最后干脆鞠了一躬,拉着卓娅扭头跑了。
布莱恩见她们确实跑了,跟见到老虎出笼似的,两扇门随意合上。“先生,你给她们造成的阴影太大了。”
康里不以为然地给自己倒酒,“一劳永逸。”
布莱恩摇摇头,“她们还小,教育小孩子需要耐心,你没耐心可以让克拉克来,那家伙可以给你个更好的结果。”
康里从文件里抬起眼,“浪费时间。”
布莱恩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默不作声。
康里睨着他,忽而正色道:“我跟你说件事,你出生不久的事。”
“我出生不久的事?”
康里点点头,“也有关艾米莉。”
布莱恩神色一僵,深邃的眼睛闪烁着求知的光芒。对于康里的妹妹艾米莉,他能记住的已经不多了,模糊的印象里,只清楚地知道她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特立独行的姐姐。
“你的母亲在你要出生前一个月就不再照顾艾米莉,我的母亲重新找了一个女人来照顾她。刚开始她并不适应,每天闹得鸡飞狗跳,还总是跑去你母亲面前哭,哪怕你母亲已经发誓过很多次,说永远不会离开她。你应该知道的,艾米莉听不进去。之后,那个女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她乖下来,从此她只跟她玩。
“直到你出生,艾米莉不高兴了,可惜没有人注意到。那时你才这么小,一两个月大,就是一团会哭的肉。有一天你母亲发现你不见了,找了整个房子问了所有人,都没有你的下落,就哭着出现在我们面前,你父亲也难以相信,好好的孩子在自己家里睡觉怎么就不见了。
“大动干戈质问所有仆人的时候,父亲忽然发现他的傻女儿也不在了,就让我去把她找回来,省得她又搞出什么麻烦。在此之前,她是惹过事的,在集市上打了两个男孩,对方的父母特意追回来算账……”
这些往事布莱恩是不知道的,他悬着一颗心听着,见康里没下文了,他问:“之后呢?”
“没什么,打得不严重,赔礼道歉就过了。”康里脸色平静,眼神复杂,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没有人会想到你是被一个八岁的傻子抱走的,而且还打算把你扔进小河里。”
布莱恩一脸错愕。
康里又喝酒,“我找到她们的时候,艾米莉抱着你坐在河边,那个女人催她赶紧扔掉,扔掉了你母亲就会重新照顾她。应该庆幸的是当时你没有哭,反倒在冲她笑,让她好奇地跟着笑,才没有被扔进河里。”
布莱恩惶恐地将酒杯凑到唇边喝得见底,醇厚的葡萄酒浸满口腔,难以下咽,如鲠在喉。
“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把你抱回家,艾米莉已经忘了要把你扔进河里,一路跟在旁边就要看你笑。
“这么大的事,我瞒不过,也没想瞒。大人们都很生气,你的父亲也是真的动怒了,一枪射死了那个女人,艾米莉亲眼看着,吓得一直哭。我父亲也没想包庇,趁着溺爱她的人不在,他亲手用鞭子抽她,给你的父母一个交代,也是教训她什么话能听什么话不能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被打得遍体鳞伤,整整一个月趴在床上,但以后她跟你和平相处的事实证明这样的教训效果显着。”
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哭得有多惨烈,原本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被一枪爆头,她便如同吓破胆,躲在他怀里哭得声音都哑了。
父亲远没想到自己的傻女儿会这么傻,对仆人言听计从,一次又一次。他的颜面受到了侮辱,威严受到了质疑,而他震怒的是,假如女儿真的将自己的好兄弟的幼儿弄死了,那他该怎么面对?后怕令他不得不做出实际性的、公平公正的、能遏止这样可怕的假如成真的行为。
于是父亲冷着骇人的脸色从他怀里把傻子拉出来,傻子抽噎着凝望父亲。
“趴下。”父亲的眼里没有一丝怜悯。
傻子什么也不知道,对父亲的畏惧让她很听话地直直趴在地上,侧着脸看神色不对劲的哥哥,她没有发现不对劲,她还在呜咽,小手揉着泪眼。
一个仆人递上长鞭,在场的人脸色无不大变。
“父亲……”他攥紧了手。
布莱恩的父亲处死始作俑者后并没打算要求老板惩罚女儿替他的幼儿出气,他的心悬起,诧异地叫了一声,“先生?”
佐法兰杰斯先生拿着长鞭冷冷道:“都给我闭嘴,谁敢拦我就打断谁的腿。”
地上的傻子吸着鼻子,一鞭子忽然落在她的腿上,她哇一声重新大哭起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无能为力的哥哥,不知道躲,仍然直直趴着挨打,哭得天崩地裂。她非常怕痛,这是她第一次挨打,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双腿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裙摆。沙哑的哭喊从父亲变成哥哥,她伸着手在向他求助。
布莱恩微张着嘴,惊愕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的父亲只是康里父亲的得力助手,他的母亲只是他们家的仆人,从艾米莉·佐法兰杰斯出世就负责照顾她,后来由康里的祖母撮合,两人结婚,在附近成家,再后来便有了他。
童年的记忆里,布莱恩对康里的父亲很畏惧,那是一个极其严厉冷酷的男人,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冰封千里一般,无处不给人压迫感。他不敢相信,这样的男人居然会为属下的幼儿出头,鞭打自己才八岁的女儿。
“……其实,艾米莉和我相处得也没有很和平。”布莱恩犹记得自己经常被她瞪,没有来由瞪,突如其来瞪。
“之后,还有一件事。”康里沉吟道。
“还有?”
“放心,跟你无关。我父亲教训完傻子,就让人把那个女仆的尸体处理了,搬运尸体的时候,他们发现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先生,你快说啊。”
康里喝完杯子里的酒,对于遥远过去的一幕,想起来还像做梦一样。
负责搬走尸体的两个男人刚抬起体型肥胖的女仆,双双对视一眼又扔下。
“你们在干什么?连个女人都抬不起来?”布莱恩的父亲问。
“先生,好像有点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两个男人一致端详女仆的脸,言之凿凿道:“摸起来不对劲,重量也不对劲。我昨晚找了体型和她差不多的妓女,完全没有这么重!这么看她好像越看越像男的。”
“当着孩子的面在说什么?”
布莱恩的父亲捂住康里的耳朵,佐法兰杰斯先生捂住抽泣的女儿的耳朵。
一个男人自顾自检查女仆涂了厚厚脂粉的脸庞,按压女仆的脖子,“摸起来真的像男人啊,还有胡茬,而且真的有喉结,但不明显。”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佐法兰杰斯先生不信邪,招来的女仆怎么可能是个男人?
“不会错的,就是个男人,女人的脸再糙也不会扎手。”
昨晚才招妓的男人掀起女仆的长裙,一双短短的肥腿映入眼帘,接着是隔着底裤也看得出来不属于女人的凸起的一包东西,小小的。
“看看,我就说不是女人!”
布莱恩的父亲一身僵硬,被他捂着耳朵的康里也几乎石化。
佐法兰杰斯先生眼睛一抽,英俊的脸庞上什么都崩塌了,捧起怀里女儿的小脸急切咆哮问:“艾米莉,你知不知道他是男的?他有没有给你看过他的身体?有没有叫你做什么?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有没有?”
艾米莉浑浑噩噩哭得更大声,暴怒喝道:“海登·佐法兰杰斯,我要跟爷爷说你个混账东西打我!”
……
时间仿佛过去一个世纪,布莱恩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个女仆……其实是个男人?”
“嗯,至于为什么要扮成女人,答案不难猜吧?”
布莱恩遍体生寒,“那艾米莉……”
“她没事,她可是家里的金蛋,每天多少双眼睛盯着,而且还好时间不长。我们在那个男人的房间里找到他的日记,一开始他确实在肖想艾米莉,没两天就开始憎恨她。因为艾米莉嫌他臭、矮、笨重,觉得他不像女人,不允许他离她很近。”
“艾米莉其实知道他是男人吧?她一点都不傻的。”
“我是听过她叫他男人婆,我母亲也听见了,叫她不能这么没礼貌。可能是因为这样,艾米莉要保持礼貌,所以当别人不在意时,她就开始羞辱他。日记写了,艾米莉经常暗暗瞪他,冲他作呕,出门了故意招惹狗去追着他咬。他斗不过艾米莉,想卷铺盖走人,却又咽不下这口气,便决定怂恿艾米莉弄死自家的婴儿,也就是你。”
偏偏艾米莉就是一个不计后果、心思恶毒的傻子,被人一怂恿,立刻付诸行动。
布莱恩深呼吸着,康里重新看文件,蓦地抬头问他,“知道这件事你应该讨厌她了吧?你小时候很喜欢让她抱,跟她也玩得很开心。就算你现在讨厌她也没用,人都死了。”
布莱恩抿着唇,眨眨眼,轻声道:“我不会讨厌她,我一直都很喜欢她,很喜欢。”
康里颔首,“她一直都很喜欢你的母亲。”
布莱恩扶额,“我知道。”
艾米莉会和他玩是因为被教训了一顿后勉强爱屋及乌。
良久,康里又签了叁份文件,喝完了两瓶酒,布莱恩才从过去里抽身,“先生,你将那孩子当成艾米莉?”
康里微微停顿,不置可否道:“她不是傻子。”
“那你还……”
“一次教训能令一个傻子从此不再犯错,那么放到正常人身上更该有效,否则就是连傻子都不如。”
艾米莉:被打了就算打不回去也得骂回去!
西莉斯特:姑姑说得对!
娜斯塔西娅:……
Chapter117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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