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后第叁日就安排出殡了。
倒也不是江家凉薄,只是那场车祸已认定施工方全责,母亲的尸体由于死状早早火化,江家的灵堂也不见灵柩,不过是一坛骨灰,该来的人都已经来过,不该来的也都赶走了,加上现在时值高考前夕,家里决定一切从简。这也符合母亲生前的风格,她一向不喜欢虚头巴脑的东西。
至于高考,江范成曾经和江夏谈过心,甚至连老聂都曾来江家吊唁,大家一致认为出这么大的变故,身心很难调整利索,所以即使江夏今年不参加高考,明年复读也可以理解,江浔同样觉得她没必要勉强自己,如果复读的话,来年姐弟俩说不定还能上一个学校互相照应。
可是江夏拒绝了。
她说她能考,她要考,这一年是王雪兰精心为她助力的备考期,她不想让妈妈的心血化为徒劳。
江夏太倔了,她打定的主意,谁也劝不动她。
江范成很担心她这种心态,让江浔多关心一下姐姐,因为她真的一直没哭过。℗ó1⑧ɡν.ⅵ℗(po18gv.vip)
除了江万芳来闹事的那一天江夏表现出了几分怒气,那以后就又变得沉默寡言——毕竟血脉相承,江家这两个男人不像那些外人,会妄自做出格的揣测,江范成知道他家姑娘的状态比起儿子更糟糕,却也做不到王雪兰那般细腻劝导,这时候,母亲的重要性显露无疑。
骨灰下葬的那一刻,周遭哭声渐起,王家兄弟姐妹们更是哭喊不止,江夏站在最靠近墓穴位置,只是淡淡垂着眼,眼睑耷拉下来,睫毛轻轻覆住,冷漠地旁观落葬师封穴,随后再见江范成颤巍巍抖着手,和江浔一起协助封盖,由始至终,她一句话不说,一滴泪没流,连大姨都有些看不过眼,想说她什么,却被小姨拉开。
都结束了,这一刻。
葬礼依风俗执行完毕,亲友陆续离场,最后走的是他们一家人,江夏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以后,我们也会葬在这里吗?”
江范成的背影一僵。
按照习俗,当然不会。
可他还是说了声——
“只要你想的话。”
事实上丧事并没有如江夏所想那般结束,葬礼后还有晚上的白宴,以招待今日出席的亲友,席间来来回回总有人要慰问她们,怎么说呢,这些人也是好心,但再好的心看见江夏那张死人脸也知道是自讨没趣,最后目标全都转向了江家父子。最早江浔一个毛头小子,根本不善于应付与成人的交际,可这一天,江夏突然发现,他变了,不管他那一刻情绪如何,他学会了在人前掩藏自己,学会了和人虚与委蛇。
他在低眸聆听长辈告诫的那一霎,微微瞥了她一眼。
什么都没说,江夏却突然懂了。
时间飞快流逝,白宴正酣,人们如影子一般在江夏身边匆匆掠过,她却像张静态图坐在宴席的位置上发呆,许久,一只手握住了她。
“回家吗?”
江夏默然抬眼,江浔晕红着一张脸,小声问她。
他喝酒了。
不管是被人敬酒还是他自己喝的,反正喝了不少,可理智尚且清醒。
“我知道你不想呆着,不想就走吧,你就和爸爸说我醉了,送我回家。”他的眼眸醉意朦胧,眼底漾着水光,身子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她身上。
江夏扶住他站起身,说:“好。”
江浔出了酒店的大门就直起身来,行走自然,但并没有拒绝她的搀扶。宴席离家不远,他们很快到了家,一路上姐弟俩缄默无言,这么久以来这是他们独处最安静的一刻。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江夏忽然顿住了。
眼前的一幕仿佛昨日重现,有微微的重影,让她想起叁天前的那个雨夜。
江浔唤了她一声:“姐姐?”
“我没有关门。”江夏的声音寂寥,“那一天我其实把门打开了,结果转身走的时候,没有关门。”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她说完打开门,一个人率先走进了屋内的黑暗之中。
江浔一通澡洗了快一个小时。
浴室外能听见里头隐隐的哽咽声,像是努力克制,无从爆发,很轻微,被水花打散,可她还是听见了。
江夏靠在厕所门口的墙边,打量着空荡荡又乱糟糟的屋子,抬头长吁了一口气。
时针走到十点多,外面又下起了小雨。
江浔洗完澡出来喊江夏,家里却不见她的身影。
他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下一秒像触电般拿起钥匙抬腿就往外冲。
他穿着单薄的T恤在雨里奔跑,像那一夜的她一样。
五光十色的霓虹或明或暗在这个雨夜闪烁,他一身白穿梭其间,被光影染成蓝色、绿色、红色……世界的颜色扑面而来,全都泼洒在少年身上,扑向少年眼中曾经无拘的星辰。
他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从街头到街角,回应他的只是阑珊夜雨。
“江夏——”
有车呼啸而过。
“江夏——姐姐——”
他怕了,声线再度哽咽,耳畔是沉闷的碰撞与刺耳的摩擦声,一帧帧画面在脑海里走马灯似地晃过,可是抬眼,附近却是一片空空如也的暗。
空空如也。
晚上10点半的兰汇街,和那天完全不一样。
街角的人行道边上,有一个蹲在地上的身影,抱着双膝像个无家可归乞讨的孩子。
他目光一绽,疯了一般跑向她。
江夏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的水洼,雨水从树叶尖稍滴落,坠在水面,一圈圈涟漪散去。
一双溅了污泥的球鞋闯入她眼里,踩断了涟漪。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江夏!这么晚一个人出来你疯了吗!”
江夏慢慢地抬起头,她的弟弟,江浔,喘着粗气,撑着双膝,面露愤懑地和她对视。
他可真好看。
就算生气,眉眼依然有形,俊眉星眸,鼻梁高挺得在这样黯淡的光线下依然可见阴影,光线也将他连日来脸上的疲态掩去了几分,一对小虎牙搁在唇瓣,颈部喉结一侧,点缀着一颗小痣。
这样好看的人,是她弟弟。
和她乱伦的弟弟。
江夏就这样把他在眼里细细描摹了一遍,然后垂下眼,沙哑地张口:“兜兜丢了。”
兜兜是他们家那只橘猫,江浔捡回来的。
平时它的存在对江夏来说约等于零,毕竟它也不搭理江夏,江夏也没什么心思讨好它,一直以来都是母亲和江浔在养,还有小姨。从母亲去世的那天起,兜兜就不见了,因为要忙丧事,自然没有人去管一只猫,所以即使知道它可能出逃,一团乱麻的他们也只能任由它去,顶多想着,如果它想回来的话,有一天,它会回来吧。
没人去追究它是怎么丢的,被谁弄丢的。
好像那不重要。
江夏抱着膝头,仰着脑袋,一字一顿地说,“我出来找它,一路找,一路喊,可是它都没有出现。”
江浔静静地望着她。
“那天是我没锁门,江浔,你知道吗?如果我锁了门,它就不会丢了。”
刚才都要收起势头的雨,忽然之间,大了。
头顶是一棵秋枫,挡住了大部分的雨,再把它收拢成更大的一滴滴水珠坠落,大珠小珠落在鞋面,落在水洼,涟漪再起。
“……是我的错。”江夏颤抖地张开嘴,连声音都颤栗不堪,“是我,把她弄丢的。”
那一刻她的眼底有泪光。
“我把她弄丢了啊,江浔……”
江浔想捞起她,可她就赖在原处,蹲着身子怎么也不肯站起来,夜里的风和雨都在这个孤魂野鬼肆虐的十字路口嘲笑她不自量力,但她全无所觉,只是像抱住浮木似地抱紧双膝不放,身子轻轻发着抖,一遍遍重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那不是你的错,你别傻了。”江浔只能蹲下身,目光和她平齐,“它要想回来会回来的,猫都认得回家的路。”
“不会的。”江夏憋着嘴否定,“她不会回来了,她讨厌我,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被一把抱进怀里。
江浔的T恤已经湿透,体温透过面料,带来湿热的暖。
“她喜欢你。”江浔低头耳语:“就算不会回来,她也还是喜欢你。她会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很好……”
无力地闭上眼。
“相信我,姐姐。”
她突然泪如雨下,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江家失去了原有的味道。
一开始那几天的早晨,江范成会早早起来,用不熟练的手法打蛋煎蛋,煮一锅或者要糊不糊或者稀烂的粥,配上一些超市买的橄榄菜、腐乳罐头之类,和往日比起来,确实寒碜。次数多了,江范成也不再拘泥于是不是自家厨房出品,索性就直接买早点摊的现成东西,好吃也不贵。有时候夜班回来早上不能起,他会直接在门口花瓶下放些零钱,让姐弟俩第二天自己上学路上买——那个习惯好像就是这段时期开始养成的。
江夏并不介意这些,现在在她眼里,时间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她会压榨所有可用的时间,甚至于一回家吃完饭就回房落了锁,不让任何人打扰。
她的房间成为了禁区,谁也没能敲开过。
那段时间,江浔一次次徘徊在紧闭的房门前,他清楚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什么正在消磨殆尽。
六月,高考。
兴许是情绪已经调整回来,最近江夏和家人的关系融洽了许多,她不再采用“闭关锁国”的政策,见到他们也不会寡言少语,偶尔一两次,江夏还会接上江范成暖场的玩笑话,像当初一样。
那几天沂海高中沿线的公交增加了车次,江范成排班在白天,他本来想调班去给女儿打气,不过江夏没让他来,她说爸爸如果在场她可能会更紧张,是以江范成打消了这个念头。
去接她的是江浔。
高考最后一天,沂海的气温已经临近叁十度。气温高不代表天气好,午后刚下了一场小雨,不过没有下尽兴也没有打雷,空气里湿湿热热闷得很,一些夏蝉已经不识趣地开始叫唤,高高低低连成一片,间或夹杂着几声摩托驶过的排气声。
在一群中老年男男女女间,伫立着一名少年,附近商铺的遮阳棚下已经站满了人,少年没有去和家长们抢地盘,而是站在人群最前沿的日头下,举着一把伞。
他的气息很沉静,短袖衬衫宽宽大大罩在身上,左右耳朵各塞着一只耳机,低下头,一手撑着伞一手滑动手机屏,把自己和周围的浮躁隔离开来。即使是这样,英俊的模样和高个儿,在一群平均身高不足一米七的家长间依然惹眼,少不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
江夏一出门看到的就是他。
明明也长着一张考生脸,却站在迎接考生队伍的最前面探头探脑,和她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眼眸清亮,仿佛星辰在发光。
“姐——”江浔朝她招手,随后迈开步子跑了过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
“都考完了。”他不是问她,是陈述句。
她笑了笑:“嗯,考完了。”
“走,我请你喝奶茶。”江浔忙不迭拉起她的手,走出包围圈。
江夏的眸光落在两人相连的地方,动了动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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