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卡通风蓝色水笔被一只皙白的手握住,略微使力就拽了回去。
笔的主人睡眼惺忪,趴在手臂上的脸压出了一道红印,他也没抬头,就是目光落到江夏身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醒了吗?”江夏不以为意,看江浔趴伏在桌面软乎乎的姿态,忍不住拨了拨他遮眼的刘海调侃,“一要读书就犯困,你这样还怎么考大学?”
像是被踩到了痛脚,江浔这回干脆连眼睛也不看她了。
“我是说……”江夏低了低眉:“凭你比赛的成绩,为什么不去北体呢?复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翻了翻他复读用的书,江夏总觉得笔记熟悉,掀开书封,上面是她的名字。
江浔慢腾腾坐了起来。
大概因为高中起总是在游泳馆游泳,江浔的皮肤很白,瓷娃娃似地白,在拉上窗帘的蓝色房间里,白皙的皮肤仿佛像是海里的水母一样透明,甚至白得有一丝病态。
“总来我房间好吗?”
江夏怔了一秒。
江浔指尖变换,灵活地转了转手里的水笔:“不怕别人误会?”
江夏很淡定:“你是我弟弟,我来你房间有什么好误会的。”
“这时候倒是记起来我是你弟弟了。”从前的江浔不会这么说话,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像现在这样虚着眼话里带刺的样子,不是她印象中的他。
江夏不想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因为她知道这话题的最终走向,她用了漫长的时间去消磨去沉淀,不是为了某一天让过去重蹈覆辙。她知道江浔恨她,但她必须装作不在乎,她要在大家面前维持姐弟间应有的和睦,不能让爸爸再为他俩的事情操心。
没错,是她挑起的祸根,不过那就是青春期荷尔蒙的冲动罢了,只是她找错了对象,祸害错了人,从一开始她就抱着这件事总有一天会在某个节点上终止的心,也许是江浔找了女朋友,也许是她成家立业,因为“那件事”的推动,她选择了在上大学时离开这个家作为结束的开始。
所以离家越久越好,交流越少越好,每个人都体会过时间的威力,不是吗?
等到他重新适应自己以姐姐的身份存在,一切都会重回正轨,这就是她的如意算盘。
江夏没再应他,打开自己带来的药箱,让江浔脱衣服。
可是江浔不配合,攥着一支笔坐在那里,全身防备得就好像一只一动不动的巴哥,随时发出呜呜的警告声,你要是敢入侵他的领域,他就立马调过头来咬你。
“受伤了就要敷药,诊所也不去,真出问题了怎么办?”江夏哪里惯着他,根本不管会不会被他反击,抬手就要捉他。
江浔反射性地后仰,江夏抓了个空。
江夏很不喜欢这样。
这种感觉很糟糕。
难过来得很突然,说不上具体是什么,只知道那一刻被她强行压下的五味杂陈全都涌了上来,很委屈,又觉得自己活该,明明已经扛下了一切努力到了头,也没换到一点好,全都是空空如也。
她低头想了半天,只是把药箱摊开来,拿出了化瘀消炎的药膏摆上桌面。
“生我的气也没关系,我过完暑假就回去,但是你不要跟爸怄气,更不要因为这样就去发泄打架,这样爸会很辛苦,你也知道现在这个家就他撑着,别给他增加压力。”
“给他压力的不是你吗?你又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关心过了?”江浔把笔放下,“明知道他需要你你却报了外省的学校,一个学期连电话也没打回来几次——痛苦的人不是只有你一个,现在装懂事有意思吗江夏?”
有意思吗?
江夏?
那一刹那江夏仿佛听到是自己在质问自己。
和江浔的疏离,真的是为了爸爸吗?
江范成已经五十岁了,即便这个年龄对于男人而言仍不算老,但生活的磨砺终究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他的背脊不再挺直,鬓角已染银丝,连目光里的神采都渐渐浑浊萎靡。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人也曾经风流倜傥过呢。
江范成是本地人,却混得不好也不坏,除了一张英俊小生的相貌,别无长处,勉强拿得出手的就是哄女人和开车的本事。不多,但很实用,前者为他赢得了贤惠能干的老婆王雪兰,后者为了他带来了给检察院领导开车的铁饭碗。结婚前十年,夫妻也算是琴瑟和鸣,但时间长了,见识多了,有些东西就慢慢地变了。
江范成因为工作认识了一个离异的女人,女人还带着一个六岁的孩子。
那一天江范成接姐弟俩放学,告诉他们要帮领导送东西,顺带就把他们带去了那女人的家。
也就是那一天,那个冬日的阴天傍晚,八岁的江夏在门与门之间狭窄的视野里,看到了自己的爸爸俯首在那女人的颈间流连。
男人的轻哼和女人的呻吟,每一个起承转合,都构成那个阴天的滚滚雷鸣。
“姐姐……”彼时江浔还没长开,身子比江夏矮了大半个头,他从昏暗的走廊摸索过来,刚开口就被江夏捂住了嘴,好在房间里的二人过分投入并没有注意。江浔不明所以,一双清澈的眼睛巴巴看着她,年幼的江夏却将江浔扳过身,往来时路一步步推了回去。
“你在看什么,我也要看。”江浔小声抗议。
江夏按下狂乱不稳的心跳,想了半天张开嘴道:“是很可怕的怪物。”
要保护弟弟啊。
不能让这可怕的怪物吞噬他。
在那样一个对“性”还算闭塞的年代,对于一个八岁的女童来说,尚且不知道出轨的定义,但一个见惯了父母恩爱的孩子,自然是怎样都无法理解父亲对于另一个女人的亲密。
那是钻进毛孔,透彻到了骨子里的恶心。
她坐在那女人儿子的房间里,按捺下一身的寒意,看着面前的六岁男孩无动于衷。小男孩与江浔玩游戏却撒泼耍赖,还妄想要她来主持公道,结果江夏冷冰冰地一脚踢坏了他的城堡。
男孩嚎啕大哭:“我才不要你这种姐姐——”
八岁的江夏在那一刻学会了冷笑:“我只有一个弟弟。”
不明所以的江浔,面对来自亲姐的专属认定,乐呵呵朝那小子做了个鬼脸。
“姐姐是我的,才不让给你!”
那时江夏也同样坚定地认为,这世界上仅剩她和江浔这层关系牢不可破。
这件事在江夏心中,并没有随着那一天过去而消停。
阴天,晦暗的房间,纠缠的男女,黏稠的喘息,所有丑陋的、糟糕的符号,糅杂在一起,仿佛真的化生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紧紧掐住了她的喉咙,让她陷入不得呼吸的焦虑里,这种焦虑与日俱增。年幼的孩子惶惶终日,看到父亲就联想到背叛,看到母亲亦然,她不知道揭露这件事带来的会是什么,为什么要让她看到那一幕呢?爸妈会吵架吗?他们会离婚吗?她和弟弟会变成被踢皮球的累赘吗?
她害怕听见那句所有孩子的梦魇——
“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要跟爸爸,还是妈妈?”
一切沉重的关键,都掌握在孩子自己手里。
家人之间的天伦成为她眼里荒唐的画面,江夏却始终紧紧攥着这个秘密,她没有打算告诉江浔,因为没必要,因为他不懂,因为……
她,自私。
她想,只要自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其实就没有发生过。
再小的孩子也有她的舒适圈,听话就有糖吃,考好就会被夸,都是浅而易见的道理。而如果这个秘密被捅破,自己平顺的人生,一定会迎来巨大的变动——变动是个复杂的过程,她不想懂,就不想碰。
不过,如果,舒适圈不再舒适了呢?
那个月,连着几天,江范成到了深夜都没有回来。
看着妈妈夜半还强撑着困意等他回家给他热饭,一直徘徊在不安里焦灼的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出了房间。
睡眼迷蒙的江浔记得,那一晚同样在门与门之间窄小的视野里,他看到了姐姐的背影,和妈妈迟疑后长久的沉默。
豁然解脱的江夏记得,那一晚跟着母亲去的时候街上下着雨,她透过的士窗户看着雨水从玻璃窗滚下,扭曲了霓虹的惨然夜景,也清清楚楚记住了去那女人家的,每一个红绿灯。
只是那晚之后,一切回到了原点。
江范成再也没有晚归过,连检察院开车的大好差事都换了,做了个周末也不得闲的公交车司机。
这个结局出乎了江夏的意料,她没想通为什么当年妈妈没有选择和爸爸离婚,或者像很多大人那样告诉她“要不是为了你,我们早就离了”来故作伟大和隐忍,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现实就是这样,大多数时候没有电视剧里演得那般轰轰烈烈,有的更多是麻木和妥协。有些错值不值得原谅?有些人会不会改变?白头到老到底值不值得相信?那时的年少的江夏没有答案,直到现在也没有,只知道从此之后妈妈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一切就如她期待的那样,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
江夏心中既满意又不满着,不明白为什么大人犯了错却可以不用承担后果,她把这一切归结为,大人们掌握判定是非的权力,所以他们都不曾犯错。
那么以后只要做了大人就好了。
所以,长大是一件可笑又可怕的事情,最可悲的是,每一个人都会长大。
是的,她没有错。
她也不过是,成为了一个大人。
江浔,真希望你不要长大。
首发:rougou9.)
10.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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