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醒得很早。大年初一往往是最百无聊赖的一天,拜年短信也发完了,炮仗也放完了,春联也贴了,早上起来吃剩饭,吃剩的年夜饭,我妈还给唐书禾新下了一碗面条,我只能在旁边和我爸一起吃剩饺子。吃完了也没什么事干,我和唐书禾就窝在沙发上看春晚重播。我妈估计是看我们俩实在无聊,翻出我的相册给唐书禾看,唐书禾本来还在犯困,这会儿一下来了精神。
我挡不住我妈,也拦不住唐书禾,于是唐书禾观看了我的百天开裆照,周岁照,一岁照,两岁照,三岁照,四岁第一次去幼儿园扒着大门的栏杆哭喊放我出去照,七岁和爸妈去海边被小螃蟹夹到手指惊恐甩手照,十岁放了个哑炮仗被崩得满脸黑灰照——靠,我妈心是真的大,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拍照片。
我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时是给我吓了一跳,但是你不是哪儿也没伤着吗,我就看你这模样太可乐了。”
我爸在书房插话:“眉毛都燎没啦!”
唐书禾:“哈哈哈哈。”
我尴尬得整个人都嘎巴了,唐书禾捧着相册大笑,看了我一眼,抽空拍了拍我的大腿,安慰我:“很可爱啊。”
我叹了口气,忍不住也笑起来。
总之,那些照片被一张张慢慢地翻过,我的底裤被一条条慢慢地扒下来,我从刚开始的尴尬欲死到麻木不仁,终于翻到高中的时候,那些照片都不再出自我妈之手,青春期有一段时间我特别不乐意照相,那些照片都是学校社团拍的。唐书禾低头看了一会儿那些照片,说:“官方拍的还挺清晰的,角度也好,我想洗几张带回去。”
“行——哎,”我坐直了,“什么意思,你还有非官方拍的?”
他只是笑,我晃他肩膀:“天哪,你偷拍我,你是不是偷拍我?”
我妈被我们俩酸得嘬牙花子,站起来去厨房喝水去了。
“妈!妈!”我扯着嗓子喊,“有私生饭偷拍你儿子嘿!”
唐书禾被我晃得东倒西歪,耳朵都红了,我妈说:“什么夹生饭?你早上不是吃的饺子吗?”
“……真的,”我扭头问他,“照片呢?你还留着吗?”
他笑了笑,说:“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你这,”我啧了一声,“怎么还弄丢了,你……”
我的后颈吹过一阵凉风,我突然反应过来——
他啊,他留着我所有的东西,就在书房放着呢,我都看见了,我的电话号码他还记着,我的照片怎么可能弄丢了呢。
我想起那个高颧骨的女心理医生的话。
“……让他记住这种痛苦的感觉,那些东西,有些是能唤起他欲望的影片,有些是……你的照片。”
可是除了那张海报,他没有我别的照片啊。
“……没事儿,没关系!”我亲了他一口,捧着他的脸说,“我现在就在这儿呢,咱俩去重拍几张吧。”
他说:“啊?”
我把左腿往唐书禾右腿上一搭,晃悠着说:“怎么样,想不想回三中看看?”
他想了想,说好啊。我一拍巴掌,搂着他脖子说:“咱们去操场看看,还有高三楼,门口那两棵大杨树被砍了你也没看着,不知道栽没栽新树苗,还有篮球场,剧场报告厅……我也好多年没回去了,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拍几张照片发给李睿于思海刘宏博他们,要不要去看看谷老师……不行,大年初一,人家也休假呢。”
说干就干,我站了起来:“赶紧,把衣服换了,今天天气好,还有雪,拍照肯定漂亮。”
他坐在那里没有动,只是看着我笑,有点犹豫的样子。我的笑意也淡了,我看着他,对他伸出手。
“宝,”我说,“那些事不能老是留存在我和你的回忆底色里,咱们得往上头叠加一些我们俩新的东西。”
他握住我的手。
“我知道,”他小声说,“我就是腿被你坐麻了。”
……妈!我棉裤呢!
好在我爸妈没有定期扔旧东西的习惯,我家压箱底还有两件我的高中校服,上次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三中的学生放学回家,身上校服的款式和八年前差别不大,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区别。我和唐书禾只能在羽绒服外头鼓鼓囊囊地套校服,再瘦高的人这么穿也跟俩大列巴似的,高中的时候人人都这么着,现在看真是丑的一比。穿着旧衣服走在上学的旧路上,那一段路是真的恍惚,像走在旧照片里。走到学校大门口那种如在梦中的情绪才消失了。
你吗的,三中,我没想到你这么有钱。
三中新建了几栋楼,看起来旧楼也重新装修了,自动伸缩大门还安装了人脸识别系统,这个破几把系统,识别唐书禾显示的是“识别失败”,识别我的时候,显示了一句“非法生物入侵。”
我:“……操?”
什么非法生物,年兽吗?
保安亭的保安戴着一个大皮帽子,伸出头来,看了看我们俩,说:“哪个班的?”
我挥了挥手:“叔,高二文(一)班的,刚从八中转过来,还没录入人脸呢。”
保安大爷说:“大过年的来学校干嘛啊?”
“待着没事过来打篮球。”我说。
他摆了摆手,把我们俩放了进去。我们俩都进去一会儿了,他又追出来:“来打篮球啊,篮球场刚下了雪可滑了,我给你们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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