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粥到了以后,没喝几口,我已经感觉出不对劲了——他妈越喝越疼,而且非常想吐,唐书禾看我满头冷汗的样子立刻说不行必须去医院,我也没力气说什么了,他背着我往楼下跑,白腻的后颈汗津津的,我本来以为那是我脑门上的冷汗,后来发现是他的,我整个人趴在他后背上,感觉他肩背上薄薄一层肌肉在剧烈地颤抖,就说:“把我放下来,搀着我就行了。”
他不说话,把我往上颠了颠,在风里跑。
到了医院以后他把我放在大厅长椅上,又跑来跑去地办手续缴费,做完胃镜怀疑有消化性溃疡出血,又去做了病理,跑了一溜儿,最后居然要住院。我躺在住院部的病床上,真他妈五味杂陈,时隔八年,我们俩一人住了一回院,种种滋味,居然都轮换着亲尝了一遍。我看着他的影子一会儿在病房的那个小竖条的窗户玻璃上闪一下,半个上午都快过去了,他终于推门而入,我当时吃了药以后在输液,疼痛感已经减轻很多了,只是很恶心,也很累。我看见他走进来,坐在我旁边。
我掀开眼皮看了看他,他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打得一绺一绺地贴在鬓边,我们两个一卧一坐,像两个相依为命的病人。他给我掖了掖被角,轻声说:“初步诊断是溃疡导致的胃出血,要住几天院,一会儿我去给你取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好吗?”
我说:“麻烦你了。”
他顿了顿,说:“对我不用说这些。”
我看见他肩背还在微微颤抖,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说:“那什么,我挺沉的,是吧。”
“什么?”他还是怔怔的,整个人有点钝,反应了一下才说,“没有。”
我说:“……你怎么了?”
他仓促地勾了勾唇角,说:“没事。”
我笑了笑:“吓着了吧?其实也没什么事,我都习惯了——你不去上班吗?”
他说:“我请了一上午的假,而且上午也没有我的课。”他走过来,把窗帘拉上,轻声说,“睡一会儿吗?醒了再吃点东西。”
这一上午他都没走,中午买了点吃的,俩人吃了,下午文瑞修来了他才离开,本来我也没什么事,文瑞修来了,坐陪护椅上玩了一下午手机,看见唐书禾大包小裹地过来接班,当着文瑞修的面,我尴尬得脸皮冒烟,文瑞修一边斜眼看我一边乐,我也捂着额头笑:“我的天哪……就是胃溃疡,你至不至于……”
唐书禾对文瑞修点了点头,对我说:“看着能带来的我都带来了,我炖了蛋羹和菠菜汤,这几天就别吃肉了。”
……我无言以对,只有点头。
文瑞修看见唐书禾来了,嘱咐了几句剧本的事不急先养病之类的话就溜了,我看着他瘦长的、有点脖颈前倾的背影,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唐书禾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搞戏剧的朋友。”
唐书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从他脸上读出“松了口气”的情绪,有点想笑。他把钥匙放在桌子上,叹了口气,说:“你家为什么还有咖啡机,胃不好不要再喝咖啡了。”
我说我尽量。唐书禾摇摇头,打开了保温桶,说:“先吃晚饭吧。”
病房里还有几床病人,这时候也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家家陪护的也都带了饭,一时房间里充满了各种温软的饭菜香气,那个病房里的小电视不知道被谁调的台,现在在播相声小品,我们俩喝着唐书禾炖的蛋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间或笑两声。重逢以来,很少有这么宁静温和地头对着头吃饭的时候,空气里有些说不出的很柔软的东西在流淌,我总有些享受,唐书禾大概也一样,眉目很放松。住院部外边有供病人散步休息的草坪走廊和健身器材什么的,吃过饭以后,唐书禾提议去外面散散步,我和唐书禾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地走,黄昏时分秋风鼓荡,吹起人们的额发和衣角,我说:“你知道我今天早上做胃镜,喝那个钡餐——”
他轻声嗯了一声,说:“怎么?”
我说:“跟喝我姥姥的蜂花护发素似的。”
他笑了:“你,你喝过?”
我说:“没,就是跟你模拟一下,我下辈子都不想做胃镜了。”
他笑着摇头,很有兴致地跟我规划:“大夫说你可以吃一点瘦肉,明天可以吃瘦肉粥,再炖一个豆腐汤,我还买了桃子……”
“哎,不用那么麻烦,食堂买着吃就行了,”我有点不忍,但还是打断他,“那个……一会儿你就回去吧,这一天尽消磨在医院,太耽误你时间了。”
唐书禾愣了一下,语气僵硬起来:“没事,不耽误。我在这陪你几晚。”
我叹了口气,说:“我真没事了,现在就是吃药输液,也不是什么大病,也不影响行动,没必要身边一定得有人。”
“可是别人都有人陪护的呀。”
“别人是别人,昨天和我一起送进来的还有一个直接吐血的呢,跟人家比什么。”
“那你万一半夜突然不舒服呢。”
“有护士铃啊。”
“路怀,”他突然说,“你疼了多久啊。”
我怔了一下:“也没多久,前天稍微有一点……”
“你疼了多久啊。”他说。
我沉默。
他说:“你疼了那么久,居然谁都不知道,你怎么……都不找个人照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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