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婆子手里的皂荚团遇水散开,抬头瞥见两个县衙当差的晃过桥头,又叹息声。
一旁的妇人劝她:“阿娘,覅叹气啦。”
“是呀,”另一个也想法子附和,“您不也接生过霍家公子么?他可没教贼人蒙了眼,也是本领。”
郑婆子捶两下衣裳,摇头:“这哪儿能一样,霍三哪儿有方公子为人友善?”
“阿娘这话可就不对,”最先劝她的妇人停下棒槌,有意引话,“昨儿夜里四郎还说,霍三公子为宛阳捐资修路了呢。”
果不其然,郑婆子上了心,问:“可真?”
“骗阿娘这个做甚?”
郑婆子听去琢磨会儿,又叹惋声。
宛阳人提起霍家,但凡经事儿的都会想起霍老爷子,像郑婆子这把年纪的,知晓的又要多些。
霍康本有两个儿子,不比次子纨绔,长子霍逾自幼聪颖善良、不欺暗室,只恨天妒英才,霍逾十五岁那年竟从渡船上坠河身亡。
霍逾早逝后,霍家再没出过一个出息的,反倒都是些纨绔败类窝囊废,直教人伤叹。
去岁回来个霍三,众人多留意他,而后却因他回绝“高氏兄弟”一事饱受非议,如今看来,哪里是人家铁石心肠,不值当便是不值当,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好心泛滥来评点。
“阿娘,要我说,你莫再烦恼甚么‘东西南北风’,不如再审视审视那霍三公子。”
“是呀阿娘,您近来不与人谈天,都不知外头夸赞起霍三来罢?”
郑婆子一听,哪想到自己消沉几日就坠后来,登时激起兴头:“都夸些甚么?罢,老身过会子自打听去。”
说罢,浣衣动作麻利起来……
***
清明乍过,霍沉从鹿灵回来时,城坊居巷间依旧闷沉沉,栗香园里也寂静冷清,稀稀落落几个听词的,喝采声尚不及途径村舍时听见的鹅叫声大。
唯独竹坞中朝气蓬勃。
时维三月,景逼三春,再过月余便当立夏,立夏后快便开山,纸农们再无闲暇操心其他,山上视察新竹长势,山下查检各场各具,日夜祈盼。
今虽分槽,漂塘、场宕等地却是两槽共用,两边人依旧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方家遭“东西南北风”骗后,东槽便有人将此看做报应,言语间虽未幸灾乐祸,但还是会忍不住在西槽人面前提起霍沉,而今在他们眼里,霍沉本领极高眼光也极高,与他合作,实在与有荣焉,至于西槽的,唯有悄声嘟囔他们几句。
初七这早,令约又在屋后装上几双草鞋,出来廊下便见霍沉站在柴门底下仰头瞧她,她抬抬眉:“这是做甚么去?”
寒暄口吻,并不与他客套。
“同你们上山去。”他先斩后奏答道。
令约弯眉一笑,低眼看去地面上。
清明三月多疏雨,道路终日泥泞,令约瞅着他一尘不染的鞋屡,思量间摘下肩上背篓,取出双捆好的芒鞋晃了晃:“套上这个罢,省得拖累了脚下。”
她轻晃着,春日单薄衫袖缓慢滑下,露出截纤细皓腕,霍沉目光一顿,撇开眼,须臾又凤眸微眯……转回视线,试图看得清楚些。
令约却以为这位少爷是在嫌弃她的草鞋,解释来:“配你虽丑了些,但总比脚下拖泥来得好。”
她不由分说,作势将草鞋丢去廊下,霍沉忙将背在身后的手端来身前候着,分毫不见稳重气度。
“接好了。”她招呼声,声音似乎因他的举动染上笑意,可从面上看,依旧是不苟言笑。
霍沉静等着,见她只手在半空稍作估量,不觉好笑:她是在想如何收好气力么?
不等他回神,令约便轻轻一抛,准头很好,端端儿落进他怀里,霍沉垂首看了看手中草鞋,解开草绳,两手各拿一只。
“只你去么?云飞和阿蒙呢?”她操心问道。
“去蜻蜓湖边插柳了。”他捏着草鞋仰头答话。
令约眨眨眼,抱起廊椅上的小背篓:“你稍等片刻,我们快便来。”
说罢,转身离开,不疾不徐拐过廊角后,蓦然停下步子。
迴廊下所挂笋干像是串珠帘,随风摇曳,春雨气味、潮湿泥土的气味与笋味掺和在一处,罩着她。
少女站定等了等,须臾悄悄探出脑袋,见柴门下的人弓腰套上草鞋,而后抬起左脚端详阵、再抬高右脚端详阵,良晌,寂静的小道上传出声低而沉的笑。
“……”令约默了默,收回脑袋。
竟和她想得不同,论起理来,这人不是该皱眉苦恼么?
难得的促狭心思幻灭,她败兴绕回院前,见一众纸农学徒都等着她,忙捏紧背篓带,赧然小跑去院里,众人不觉有异,往屋后拐。
小径上稀疏长着几丛毛茸茸的草,迴廊下的石壁不仅扑上春苔,夹缝间亦有莠草冒出,一阵风过,簌簌摇两下身子,又听几处铁马齐声叮当。
霍沉踩着草鞋走上几步,听人来,抬头看去,最先对上几个猴儿般的少年学徒。
“霍大哥!”
“好长时日不见!”
“霍大哥又同我们去纸厂么?”
几人高兴唤了几声,霍沉俨然成了天上的月,始才露面就教一群星子围拢问这问那,拥去人群最前面走着。
近些日子宛阳都在传他如何卓越如何明智,分明那“东西南北风”北上途中就盯准了他,岂料他生生的避过此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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