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解忧喃喃说到这里,忽然语调一转,眉目扭曲,原本平静的面容变得愤怒狠戾,眉心一点朱砂殷红似血。
“但是,我还是不痛快!凭什么我们只能活十几年,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却还能一个个寿终正寝,长命百岁?!”
“对,你说的没错,我不甘心,我意难平。虽然动手之人已死,但还有很多人活着啊!他们都不无辜,他们都该死,都该尝尝我和弟弟的痛苦!!!”
“所以,你一直在积蓄力量,潜心复仇,却因为人小力微,姚魏又有龙气守护,所以久久不得施展。”
舒凫若有所悟,心平气和地接过话头,“好不容易熬成厉鬼,但你的仇人……却早已死了千百年,连骨灰都找不到了。后人听信谎言,反而将你们奉若神明。”
“……不错。”
花解忧承认道,“我知道,我本不该恨他们。但除了他们,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其他可恨之人。”
这千年来,他日夜如火焚身,独自忍受孤独困苦,多少次想要寻求解脱,却又凭着一腔恨意强留在人间。
或许,他早就已经后悔了。
但是,悔又如何?
倘若到头来不复仇,不让姚魏之人遭受同样的苦难折磨,这千年来放弃轮回的执着,岂不是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吗?
最终,在悔与恨的反复撕扯之下,他朝向与自己当年一样懵懂无知的幼童,伸出了手……
至此,苦海无边,罪业难偿。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花解忧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面色惨白,唇边浮现出一抹苦笑,“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变成这样的恶鬼,就算投胎转世,弟弟也一定……认不出我了。”
“不,那也未必。”
舒凫将手一扬,从储物袋里取出引魂灯托在掌心,其中一点微光明灭,是她在花童庙引渡的一缕残魂。
“这是你弟弟的残魂。我想,他本以为你会和他一起转世,不料最后一刻你突然反悔,而他魂魄已散,无法强行留在人世,所以……他只能留下一道残魂,依附在魏城花童金身之上。若不是他,我们也找不到你。”
“他……一直在等着你。”
“……!!!”
无论幻境中多么惊心动魄、闻所未闻的景象,都不像舒凫这句话一般,如同在花解忧耳边敲响洪钟,瞬间将他从千年大梦中惊醒。
——他一直在等你。
你的不安息,亦是他的不安宁。
几见桑田成沧海,犹记昔年两生花。
神思恍惚间,花解忧又回想起,当初他执意留在人间继续复仇,弟弟脸上心痛又无奈的表情。
“我理解哥哥的愤怒,所以我不会劝你,不会阻止你。”
“只是,倘若有朝一日,你的复仇累及无辜之人,以致罪业加身……”
“花忘愁,愿以累世功德相抵。”
——弟弟投胎以后,又去了哪里呢?
他说要积累功德为兄长赎罪,那么现在,大概是成了一位慈悲济世的长者,或是斩奸除恶的侠客吧?
花解忧捧着舒凫递给他的引魂灯,凝视着其中一点若有似无的微光,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地,将这盏灯珍而重之地抱在胸前。
他轻声道:“我……还能见到他吗?”
罪行累累的我,与功德无量的弟弟……还能再见面吗?
“你们未必还能做兄弟,但修仙界就这么大,只要你想见他,一定还能再见。”
舒凫笃定点头道,“你转世以后,这盏灯就留在九华宗。你只须记得一件事,‘来九华宗寻我’就好。”
花解忧轻扯嘴角,发出一声干涩无力的苦笑。
他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将脸撇向一边:“你又诓我。我知道,我见不到他的。”
世人因果自担,哪有什么功过相抵?
如他这般杀伤人命,要么在地狱中受业火灼烧、刀斧加身之苦,要么来世投入畜生道,变成飞禽走兽一类,不知还要蒙昧无知多少年。
花解忧不怕受苦,只是如此拖延,早已落后了弟弟不知几世,人海茫茫,哪里还能找到他呢?
说不定几度轮回,千百年只如白驹过隙,就连眼前这两人也不在了,他还能找谁要个说法?
但是……
“足够了。恨了这么多年,我真的……很累了。”
花解忧深深垂下头去,将前额抵在冰凉的灯盏上,而他鬼气凝成的身体比灯盏更凉。
“龙神,虽然你不是东西,但我还是要向你道谢。你的记忆,让我看见了姚魏之外的人间……人间,原来还有这样的风景。”
我一生困于此间不得出,从未见过山河辽阔,死后却随着你们走了这么一遭。
够了。够了。
这座生前死后都困住我的城,我终究还是要出去看看。
哪怕化为虫蚁,也要自由自在地活上一回。
一念及此,心如出笼飞鸟,再无繁重牢枷。
多少怨念与执念,都如同春日暖阳下的浮冰残雪,一点一滴地融化消失。
“……”
眼看花解忧身影逐渐透明,江雪声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说实话,这次确实是千钧一发。”
“谢芳年在外,掌门在内,再加上我以自己的记忆置换阵眼……缺少任何一样,都无法打破幻境,我们的话语也传达不到他耳中。时间一久,难免有凡人因此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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