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回到科里, 得把刚才从icu接回来的患者再检查一遍,该调整的医嘱也要调整好。这些都做完了,她才下班回家。到家的时候就有些晚,换了衣服去严虹吃饭, 潘志等人都已经快吃完了。
这是他们老早就约好的, 到点就吃饭, 哪个没回来也不等。仨人都是在手术科室工作, 天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在要下班了赶上急诊手术,那也许要小半夜才能下台呢。
小芳见李敏进来, 就赶紧撂下筷子:“敏姨,你的饭菜留在保温桶里, 我给你拿过来去。”
“好。”李敏应了一声,坐去自己常坐的位置,隔了严虹去逗潘嘉。“潘宝宝, 今天吃没吃鸡蛋黄啊?”
潘宝宝懂啥啊,也许他经过这几个月的反复刺激, 明白了“吃”这个字的意思, 他朝李敏张嘴“啊啊”地叫起来。
严虹便把他小碗里的面条, 夹了两寸来长的一根, 塞进他大张着的嘴里。笑着说她儿子:“吃了。民以食为天。”
潘嘉有东西进嘴就高兴,手舞足蹈乐呵的结果, 那根面条从嘴里漏出来了。小人儿两只手朝嘴巴上划拉, 但定位不准,划拉几下也没划拉到面条。潘志看不过眼, 在儿子要哭之前, 把那根面条塞回他嘴里。
“师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今天做了一例烟雾病, 手术不好做。晚上又查房又得去icu的。我听说你们科收患者了。你明天要不要回去看看。”
“不了。收一个肯定主任自己留着了。”
“那是, 他带着轮转的新人和实习学生呢。”
“收俩,主任会分给小郑一个。”潘志很平静,说的好像他不在乎下周有没有手术患者似的。但他跟着说:“我下周二出门诊,估计以后每个周二都要出门诊的。我自己收患者自己做。”
李敏接过小芳递给自己的筷子,朝潘志竖起大拇指,赞道:“潘师兄,你牛。我跟陈院长出了两年的门诊了,神经外科还就是只有一个副主任医师的专家门诊时间。”
“那不是挺好的。敏敏,你看你们科一周就半天门诊,可也没耽误你们收患者啊。等你下个月通过答辩,你们那个专家门诊不用换牌子的。”
李敏笑着接下了严虹的这个祝愿。美了吧唧地说:“今天陈院长让我找时间去填表,说他的那个基金批下来了,样书下周三能拿到,到时候他一起交给章处长。”
“太好了。你正好来得及的。”严虹为李敏高兴。
“是啊。赶在最后期限前办成了。”李敏也非常高兴。
“师妹,其实你有没有陈院长那本书,影响都不大吧。你自己的一本开颅路径、一本讲义,也已经够了。”
“多多益善啊。”李敏用一句话糊弄过去。心说我老师陈院长都说了他那本书给我一个编者的名了,他让我等我能不等吗?但这话只能想想不能说出来了。
她不说,但严虹替她把差不多意思的话说了。李敏嘿嘿一笑,另换了话题问潘志:“潘师兄,你明年是不是也要去副高的英语考场试试了啊?”
严虹就笑着斜睨潘志。
潘志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还真没想过。新概念的第二册我刚背完,彩虹儿说放我几天假,等9月1号开始背第三册。等后年的吧。反正我没你这种破格的可能,后年、甚至等95年过了副高的英语都来得及。”
“你是准备按部就班地晋副高?”
“是啊。要是能按部就班晋上副高也不错了。我那些留在医大附院的同学,一部分是去年晋的主治医。嗯,个别科室的个别人,可能今年还没可能晋上呢。”
“天,你们那届,那不是今年就毕业六整年啦。”
“是啊。所以留校看着好,也只好在业务水平上。至于晋职称、分房子等,真就不如那些实力强的职工医院,结婚就能分到房子。在医大想弄个单间都难。”
“那是。我们分去飞机厂职工医院的同学,结婚就分到两室一厅了。还不像我们要自己掏钱买的,他们都不用花钱的。”
“其实咱们这届也是运气好,苏颖她们都住了好几年的筒子楼。要不是赶上集资盖房子,在省院想弄个单间也难。”
“那是你们这届的女生运气好。像和你们一起毕业的男同学,他们没够25周岁,就没资格买集资房。下一次再盖楼还不定哪一年呢。”
也是。
李敏和严虹相视一笑。俩人想起的都是去年元旦集资楼前后的事情。同届的男生都没资格买。上一届的男生,没到25岁的也没买成。
“谁说当女人不好了。啧啧,这计划生育政策女的是23周岁算晚婚,咱们省院分房,买集资房的线就按正常来的,23周岁。”
“是啊。咱们总算是占了一回便宜了。”
潘志和严虹吃好就放下筷子,俩人仍坐在饭桌那儿陪着后吃饭的李敏聊天。
等李敏吃得差不多了,潘志说:“师妹,我今天下午把你俩要的行李箱买回来了。彩虹儿不方便,你看看怎么给陈院长他闺女送过去。”
“我吃完饭就给她打电话,问问她这几天过来不。如果她过来,就让她到你家来拿。如果她不过来,就等后天让穆杰开车,你跟穆杰送过去。怎么样?”
“行啊。”
李敏撂下饭碗就去打电话。潘志听李敏对交换台熟稔地报出一串外线的电话号码,说明是陈院长家,就看了严虹一眼。
严虹朝他摇摇头。
“喂,我是李敏。尹阿姨,我想找小雁儿。嗯,我想问问她这几天过来不。我和严虹把庆祝她考取上医的行李箱准备好了。嗯嗯,你太客气了。严虹家,她在家,随时可以过来。那好,我跟潘志说一声,到时候让他送下去。嗯嗯。好。再见。”
“潘师兄,尹主任说让陈院长周日下夜班过来拿,到时候你送楼下,是车库小张开车,会提前给你电话的。”
“好啊。”潘志觉得李敏这安排很好。俩人合伙买礼物,就怕最后收礼的人只记得一个人的人情呢。
*
芬姐从术后监护室转到小病室已经几天了。
因为是手术淡季,再加上普外科的患者不算多,所以这个四人间始终只安排她一个人入住。即便这样,梁主任也叮嘱护士长,让她提醒给芬姐输液的护士,让着芬姐一点儿,就当是给杨宇面子了。
普外科的护士长见梁主任肯护着杨宇,杨宇对梁主任也始终是学生恭敬老师的态度,便反复提醒科里的护士。故而在芬姐入院后,还没有发生什么争吵事件。
而梁主任再忙,每天早晚也会过来看她一次,做一些必要的检查。其余的时候,除了护工陪着她,就是偶尔进来做处置的护士、或是换药的实习生。
到了三顿饭的饭点儿,儿子和闺女有时间就会过来吃饭,没时间的话,也尽可能地换班过来陪她。到了夜里时,她闺女杨丽会留在病室睡。
当然了,普外科的护士们这几天没少拿芬姐垫舌根子。别看人家得胃癌了,但这待遇真比干诊病房的那些二线的老干部还自在。
不知道自己得了胃癌的芬姐,还就以为自己是吃多了、撑坏了胃,不得不做了胃切除手术。所以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术后恢复得也挺不错的。但随着身体的恢复,她这两天开始时不时地发愁了。
护工见她愁容上脸,就劝她道:“芬姐,你得好好养病。这么大的手术,你心情好,刀口也容易长上。梁主任都说了,你像这几天这么养着,下周拆线后就可以回家的。”
护工不劝还好,这一劝倒把芬姐的眼泪勾上来了。她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吓得护工赶紧说:“我的姑奶奶,你可不能哭。有什么话你就说。”
芬姐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做了这么大的手术,杨卫国那个杀千刀的,我给他养大一对儿女,到现在面也不露……”
剩下的那些话,护工权当自己聋了。她开门招呼走廊里经过的人,让人帮着往11楼打电话,让杨宇杨大夫赶紧过来看他妈妈。
杨宇今天可感觉到神外科大夫的累了。他今早从睁眼就开始跟着路凯文忙乎,一直站到下午从icu回来。在手术室观看手术的过程中,他始终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了方便他观摩学习手术,石主任还特意把自己的那对目镜借给他用。术后他跟着路凯文一起去icu,送患者是托词,真正的目的是把李敏的手术记录抄了下来,及时复习、巩固。
这可是陈院长在神经外科领域立足的手术。
晚饭后,他拿着手术记录跟马大夫等人讨论,一步一步地在术前背诵过的类似手术步骤上,对照李敏今天的手术记录,推演陈院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讨论进行得正热烈的时候,11楼的值班护士接到了普外科的电话。护士隔着走廊就对敞开门的值班室喊:“杨宇,普外科让你赶紧去哄你妈妈。她在病房里哭起来了。”
马大夫听了护士传话,就催促杨宇说:“你今天中午没过去,这晚上又没过去,你妈妈大概是想你了。你赶紧去看看她,才做完手术的人心理都脆弱。等你回来我们再继续说这个手术。”
“好。”杨宇起身,把烂熟到差不多背下来的手术记录留给马大夫等。他笑着自我解围道:“今天这台的器械护士是我妹妹。我们俩中午都没露面,我妈该是因为这个着急了。”
“应该是的。你赶紧过去了。”马大夫催他。
“不错啊。你妹妹也能上台了。”邓大夫也跟着夸了杨宇他妹妹一句。等杨宇离开了,他就问路凯文:“今天的器械护士,嗯,就是他妹妹,跟得上吗?”
路凯文还没有完全从手术的激动中恢复过来。他想了想说:“你们不说我都忘记这回事儿了。今天的器械护士是杨丽为主,小徐为辅,我没发现有什么跟不上的。”说完话,他讪讪地嘿嘿一笑。“我都紧张得注意不到那些了。反正我要什么,什么就马上递到手里了。”
“那就是杨丽跟得上了、做得不错了。”邓大夫拍拍路凯文的肩膀,带着羡慕说:“小路,你好好努力,争取以后能留在神经外科啊。”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的。”路凯文现在看着李敏写的手术记录,就能想起手术中的具体操作。
“有没有机会不用去想,李主任让你做的练习你做好了……像我们俩,再没想到能留在省城、留在省院的。是不,老邓?”
“是啊。”马大夫应了一声,注意力有回到杨宇抄下来的手术记录上。
马大夫和邓大夫他俩因为以后要去分院,要支撑起分院的神经外科,俩人对路凯文、杨宇都非常友好,天知道什么时候要向这边求援,抑或是那边没事儿,可以借口在这面帮忙,好多学点儿、多赚点儿呢。
*
杨宇赶到普外病房,见妹妹杨丽不在,护工哄劝自己亲妈已经疲惫了,就赶紧让护工出去遛达遛达,自己上前接过重担。
“妈,今天陈院长和李主任做了一例烟雾病,做了六七个小时呢。我没过来看你,是在看手术记录。”
“那小丽呢?”人在病床上困着,下意识地就想抓人陪着。
“我妹今天可厉害了,她当了器械护士。我站在陈院长后面看手术,她在前面给陈院长递器械。嗯,尽管还有徐丽也上台帮着她了,但她今天没出什么大错。你说她是不是挺厉害的。”杨宇耐心地陪母亲聊天,他立即说出这样的好消息,是希望能冲淡母亲的不快,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你没上台做手术?” 芬姐从另一个角度问。
母亲这话里的期盼,让杨宇为自己这周没机会上台学手术感到惭愧了。他带着一丝不好意思地对母亲解释:“你这周做手术,科里原来是不安排我上班的。”
“我没事儿。不是请了陪护了。你下周要争取上台的。”芬姐对儿子的希望很大、期望也很高。“你要像李敏学。早早赶上她才好。”
“嗯。我会努力的。”杨宇把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赶上李敏的话藏起来,只挑母亲喜欢的说:“下周我有一个患者。”
“你怎么就一个患者呢?”
“这周陈院长收了四个患者,还有一个是干诊赵主任送来的小孩,那个他要自己看着呢。”杨宇糊弄他妈妈。“科里五个大夫,一人就分到一个。”
芬姐释然。但她跟着就问:“你爸呢?”
“我爸?”杨宇愣了愣,“怎么想起问他了?”
“我做了这么大的手术,他都不朝前?我给他生了儿子女儿,我哪儿对不起他了?”芬姐又委屈上了。眼泪又要出来了。
“妈,你请护工的钱都是我爸出的。”杨宇看着母亲的脸色,觉得不能让母亲有其它想法。就接着说:“我姥爷他把我爸打住院了。”
“什么?”芬姐本是半靠在床上的,闻言抓住儿子的手坐起来。她顾不得刀口的影响,急急地问儿子:“你爸爸怎么样了?”
杨宇看这时候母亲还是真的在关心着父亲,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迟疑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我爸在11楼住院呢。脑震荡。吐了好几回。今天已经好多了。陈院长说明天可以出院的。”
芬姐听说杨大夫没事儿了,往后一跌靠回床头支架上,嘴里恨恨地说:“该打!你姥爷该早点儿打他一顿,那他就不敢离婚了。”
杨宇扶着母亲慢慢躺好,他抽动嘴角不接母亲这样的话茬。因为怕挨打而凑合着不离婚……他觉得既往父亲说的那些话,也不算是无凭无据了。
芬姐又嘟囔了一阵子,把心里积压的不快都发泄了之后,在得知儿子已经吃过饭,就再度问起女儿来。
“小丽她今天站了一天,可能回家写工作笔记去了。要不我把护理那人喊回来陪你、我回家看看她?”
“你赶紧回家看看吧。让她过来这边写笔记。我不说话不出声,不耽误她的。”
杨宇把陪护喊回来,自己回家去找妹妹。
*
杨宇才出了医院的东门口,就见到杨丽在那个警察刘卫武的陪同下,往医院这面来。杨宇皱眉,这俩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这个警察让他顿时心生排斥感。
杨宇迎面拦住俩人,“小丽,妈找你呢,你赶紧过去了。她一天没看着你了。” 他先把妹妹先打发走了,然后笑眯眯地跟刘卫武打招呼:“刘哥,来医院办事啊。”
刘卫武就笑着提高手里的袋子给杨宇看。
他说:“罗主任今晚科里有重患,就没回家吃饭。我这里是她和你爸爸的晚饭。”眼看着杨丽走远了,听不见他俩的对话了,刘卫武换了一个说话的口气。“得啦,你用不着看贼一样地防着我。除了我,你们省院的小伙子们,没一个不怕你妈。”
“你这是要趁火打劫?”杨宇沉脸,带着一丝质问,口气很不善了。
“看你说的。杨宇,我哪儿配不上你妹妹了?我是警校毕业的。行啦,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先给你爸爸和你继母送饭去了。你走不走?”刘卫武往旁边跨了一步。
杨宇只好转身跟他一起往回走。
刘卫武心里上来一点儿子的小得意,他对杨宇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恋爱自由。要是你妹妹看中我了,别说你是他哥哥,你爸爸反对都没用。”
杨宇压抑心里的怒气说:“你等我妹妹说看中你了,你再得意也不晚的。”他决定等一会儿不去11楼亲爹的病床前,直接回普外病房,好好跟妹妹掰扯掰扯。
*
陈家人在院子里吃完晚饭后,老楚和小尹帮保姆收拾饭桌子,仨孩子结伴儿去卖西瓜。老爷子带着养子和亲子往后面园子里去。
“小舒,今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西厂那边的陈家姑爷被双规了。说是昨天夜里从家里叫走的。”
“嗯。我今天也听说了。他有今日是咎由自取。”舒院长的脸在暮色里有些不分明。但他语气里却没有任何得意和轻松。
“你二姐夫是什么意见呢?”老爷子在枣树下站定,沉默了一会儿回头问养子。“我记得他家跟你二姐夫家是有亲戚的。”
“我二姐给我打过电话了。我二姐夫不会沾边这事的。怎么我这个亲小舅子,也比转了弯儿的堂小舅子要亲近啊。”舒院长说完笑起来。
即便是天色暗了下来,陈家父子也敏锐感觉到他笑容里的“不怀好意”。果然舒院长后面的话,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儿。
“爸,那陈家姑爷那事儿不在他本人身上,也不在他从我们省院要了多少好处上。他从做信贷部主任开始,就没用党纪国法来约束自己的行为了。省城这几年的卷款出逃案子,多多少少都有他的影子。嗯,就我知道的消息,是传说他在中间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恰好赶上明年换届,动他啊,我猜也有为牵出别人的意思。”
“给别人做马前卒?”
“爸,小强性子急,不像我能忍。留着他,没准哪天他俩会争起来。这次我只是因势利导,除了不想给小强留下这条贪婪的威胁和祸根,也不想他像过去那几年要挟我一般,继续跟小强作威作福。”
“你的想法是好的。我那几年劝你回避他,也是不想你跟他结仇。所谓冤家可解不可结,可到底还是没避开得了。小舒啊,除非你能够一次把他按死,要不然就不要贸然出手。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所以,爸,我按你的吩咐,容忍他好几年了啊。”舒文臣笑笑,眼神仍是晦暗不明的。“这次能不能按死他很难说,但他往后肯定是做不成银行行长、也当不成国家干部了。”
老爷子点点头,叮嘱养子道:“西厂那边的陈家,他们不像我们这边几代单传,他们可能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你以后要加小心。”
在得到养子的保证后,他怅然道:“西厂那支跟我们曾经连宗,但因为他们太喜欢眼前利益,后来又不得不分开。当初他们家那闺女定婚的时候,你爷爷就跟我说这姑爷选的不好,眼神不正,眉心太窄,不仅是心眼小的面相,还带有牢狱之灾。”
舒院长笑笑说:“他现在可不就是面对牢狱之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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