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之前他能把少年的豪言壮语当做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他却不能这样认为了。少年用自己的举动证明了自己的言出必行。
不知道事情的后果而去做和知道了事情的后果却依然选择去做, 两者之间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前者是无知者无畏的鲁莽, 而后者则是虽千万者吾往矣的孤勇。
那个少年柔顺的、毫不反抗地迎接了必然的命运, 只是为了让更多人反抗命运。
杨经纶感到懊悔,因为他从未认清过李景然,但是他又感到骄傲, 因为他认清了李景然。
就像谭先生那样, 名为李景然的少年也是一名殉道者。他为他的信念而生, 也为他的信念而死。
正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 他才只能沉默地看着他被警察抓走。他不能阻止这一切, 这样是对少年坚定信念的侮辱和背叛。
“先生, 先生, 求你救救哥哥, 求你救救他!”为兄长的离去而惊慌哭泣的的李淑然突然瞧见了一旁沉默站立的杨经纶,宛如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般紧紧抱着他的大腿, 跪地哭求道。
杨经纶从沉思中醒过神来, 他连忙扶起嚎啕大哭的李淑然, 温柔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坚定回答:“我一定会救回他的。”
他绝不会让李景然迎接谭先生那般的命运。
这个世界能一直坚持做正确事的人太少了,每少一个都是人类的损失。李先生这样的人,合该光芒万丈, 万众敬仰,不该迎接这样悲惨的命运。
……
尽管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也知道民国的监狱环境肯定会很差,但是眼前看到的一切仍然深深挑战着乐景敏感的神经。
明明是大白天,牢房里却很是阴暗,凭借着墙壁上方一扇小窗发出的微弱光线,乐景勉强能看清房间里的大概摆设。他所待的号房是单人间,大概有四五平方,里面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个味道臭不可闻的马桶了。斑驳潮湿的黑糊糊墙壁上不知道都粘了什么,散发出一股引人作呕的骚臭味。
所谓的床,不过是铺了一层茅草罢了,没有枕头被单之类的“奢侈品”。让乐景松了口气的是床上的茅草大概是新换的,干净不说,闻起来还有阳光的味道。
只是,这些新鲜的茅草出现在这里可太不正常了。
其实警察在逮捕他的时候对他颇为礼遇,没那么粗暴,也没有对他动用啥私刑,全程就有一个看起来很和气的警察头头要乐景去做一件事。
要做的事很简单。
就是要乐景去报纸上发表文章,向读者们承认自己的错误,承认说因为自己年少无知发表了轻率的言论,结果引发了很不好的后果,对此他深表歉意,并且他最好再改弦更张,发表一些支持吸烟的言论。这样不仅乐景不需要有牢狱之灾,还能得到一大笔钱。
乐景当然拒绝了。
然后他就被关进了牢房。之前一脸和气的警察头头也一脸凶神恶煞地让他好好考虑清楚,“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毫无疑问他们是想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乐景一点苦头尝尝的,所以牢房的环境这么差也是应有之义。在这样简陋肮脏的牢房床上铺着的干净的、温暖的茅草就显得尤为古怪了。
不管这背后有什么蹊跷算计,能活着终究是好的,这也和他当初的预想差不多。毕竟如果真的要不管不顾地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他,就算他们权势滔天也要顾及一下吃相和名声的。民怨一旦被点燃,可就没那么容易扑灭了
“大兄弟,你是为啥被关进来啊?”隔壁牢房的狱友问道。
“我?”乐景轻笑道:“我在报纸上写文章主张禁鸦片,所以他们把我关进来了。你呢?”
狱友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能得到这个回答,然后结结巴巴地回答:“俺、俺是因为、偷偷东西……”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沉默一会儿后,他突然郑重说道:“兄弟,你是个好人。”
乐景问:“为什么这么说?我们不是才第一次见面吗?”
狱友嘿嘿一笑,“俺是个大老粗,莫得文化,但是俺知道这大烟是个害人的东西,你要禁大烟,那么你就是好人。”
乐景沉默了,狱友倒是絮叨开来了。
“俺爹就是为了吸大烟,把地都给卖了,俺娘活不下去,就跟人跑了。俺不怪俺娘,俺爹太不是个东西了。要不是俺爹,俺家也不会那么穷,俺也不会去人家那里当长工。其实俺也不想偷东西,偷东西不好,俺娘教过我的,可是……”他苦笑了一声,喃喃低语道:“这不是莫得办法么。那地主家天天吃白面,连个窝窝头都不给俺,俺饿得慌,就没、没忍住……”
乐景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年纪可能和他差不了几岁。
因为,民国百姓的平均寿命是35岁啊。
他既然能去给别人当长工,那么他的年龄一定不会太大,顶多二十几岁。
在这个小小的牢房里,乐景从隔壁狱友的叙说里窥见了这个世界苦难的一角。每当他对这个世界了解的越深,对当前社会的厌恶就会更深一步。
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是人类的本能,任何企图扭曲、泯灭和阻止这一点的行为都是反人类的暴行。
当一个社会的穷人只有通过偷东西才能填饱肚子时,那么这个社会就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只能把它毁灭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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