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萍是娃娃,瞌睡多,待她来了再热也不迟。
李十一未答,只端了一碗出来,默不作声地坐下,和她们对坐着喝完了一碗热粥。
这腊八粥从前是因着佛道,但中国人总能将大半的节气过成团圆。有了浓稠香糯的大米,甜蜜黏烂的枣泥儿、花生、桂圆和各色豆子,挤挤攘攘的更是十分热闹。过了腊八就是年,阿音原本想感叹两句,却觉今儿气氛出奇地诡异,便惴惴不安地瞟了两眼,只管喝粥。
李十一用完了一碗粥,甚是矜持地擦了擦嘴,面色如常地将碗筷收拾进厨房里,复又坐下,对阿音道:“阿音,我要走了。”
她没特意喊阿罗,只对她点了点头。
阿音的筷子“啪”一声架到碗上,皱眉问她:“走?走什么?回上海么?”
她见李十一心事重重的,心里头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嘴也顾不得擦,又问她:“若要回上海,我这便收拾东西。”
若要回上海,十一怎么会说“我”呢?
不安的情绪猝不及防,阿音捉住绢子,等着李十一开口。
李十一抿抿唇,轻声道:“昨日我同十九起了争执,她带着春萍走了,我需得去寻她。”
阿音抬起胳膊杵着下巴,这争执多半是因着春萍,她大抵能猜个七八分。虽说是担忧,可李十一决心去追,她这便十分满意,况且十九的心意都瞧在眼里,若十一去哄,那自然没什么大碍。阿音脑子里飞速地过了一遍,对她道:“你这回倒有些长进——她往哪里去了,几时走的,你心里有数没有?”
“没有。”李十一淡淡道。
“那你追个——”阿音移了移肩膀,忍住了。
李十一抬眼,曼声道:“这便是我同你说的缘由。春萍是南京人,若十九要想法子救她,多半要往南京寻去,只是……”
“只是你怕她改了主意,回这屋子来寻我们,却不见人影。”阿罗将手里捏着的勺子轻轻一放,出了声。
李十一颔首,同她对视一眼。
还有的话未说出口,她同宋十九之间,需要二人单独相谈的契机,而十九昨日所诉,她对周遭人的态度尚有些心结,李十一觉得,暂且将罗音二人留下为好。
阿音却一瞬间低了头,再抬起来时眼眶湿漉漉的,问她:“咱们这便要分开了,是不是?”
她咬着嘴唇,仍旧是厉害得寸步不让的模样,但她陡然明白了李十一为什么没有立时去追宋十九,而是耐心地等她们醒来,同她们安静地喝完了一碗粥。
她想将阿音阿罗撇下,独自去寻宋十九。
李十一是个事事讲究头尾的人,连告别也要郑重其事。
方才吃下肚的粥都涌了起来,堵在胸口,酸得一浪比一浪高。阿音望着李十一清淡的眼神,双眼胀胀地热起来。
她一面死死掐着大腿克制,一面在心里头骂自己,原本是够得上领个奖的潇洒姑娘,几时这样矫情。
当初搬去胡同里时,她咬着牙秉着气,愣是笑嘻嘻地同李十一做了个飞吻,说李十一你做什么这幅丧门星的模样,咱们山高水长山不转水转水不转那路也转,总不至就生离死别了,你若想你姑奶奶我了,只管来喝酒便是。
那时她孤零零一个人,除了李十一什么也没有,却也心知李十一不会将她撂下。
后来她便数着日子等李十一,李十一哪日来了,恩客便能多得两个笑,丫鬟能多得几个赏,高兴了连黄包车师傅也能有几把瓜子儿。
如今她有了阿罗,她却生出了一种略显荒诞的直觉,好似李十一将她完完好好地托付给了别人,从此便无事不登三宝殿,再没什么要紧紧挨在一处的牵扯了。
她眼一眨,就要滚下泪珠子来。
李十一蹙眉,安静地望着她。
阿音遮遮掩掩地揩了一把眼角,自嘲笑一声:“也不晓得是不是年纪大了,总听不得什么别离的话。”
她不大明白自己不阴不阳的心态是什么,似乎有些像那出嫁的女儿盖上红盖头之前,务必要抱着爷娘涕泗横流地哭一场。
李十一笑了笑,突然问:“阿音,你说,我这个人,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阿音一怔,李十一面不改色:“漂亮。”
阿音“噗”一声笑出来,眼泪珠子还挂在睫毛上,嫌弃地望着她。
李十一将笑意收回去,又问她:“你再说,我最大的短处是什么?”
“闷葫芦。”阿音扬起下巴,笃定极了。
李十一摇头,顿了顿,叹道:“我这一生,活得太被动了。”
“你……”阿音咬了咬下唇。
阿罗抬头看李十一,听她说:“我看似主掌一切,其实不过是以主动的姿态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与父母分离,和师父学倒斗,与涂老幺同行,养大十九——都不是我的选择。”
她将“接受”活成了习惯,连向宋十九表达心意,都是因着虚耗的由头。因此她才无法给心爱的人安全感,才无法令宋十九感受到她的坚定,才会让宋十九以为,是她步步紧逼,自己无可奈何。
“我想,”李十一将眼神对上阿罗,“令蘅不是这样的。”
她应当主动地告诉宋十九,她的坚守,她的喜好,她的爱憎,她眼中的独一无二,她心里的世间无可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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