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杆儿落地的声音整整齐齐,潮水似的兵士有序撤去。军爷在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中望着李十一,将脑袋一斜,摆一个倜傥又客气的站姿,回身同副官干笑两声,两手扶在腰间,对李十一道:“今儿冒犯了,去我府上,喝两杯?”
分明是邀请,却用了“府上”,谦词敬语一塌糊涂,可话从枪杆子里出来,便很有几分力道。
李十一不愿在此起冲突,又兼着想带走芸芸,于是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军爷眼瞧着她对那头暗处里的姑娘使了个眼色,那姑娘便将手腕子上的红线拆了,又把发卡一抽,从盘好的发髻里拔出几枚铜板,三两下穿好线,便要上前走到亮处来。
才刚提步,便被一旁的阿罗伸手一拦,阿罗接过编好的红绳交给五钱,令他上前将芸芸绑了,又拉着阿音立回黑暗中。
军爷望着五钱娴熟的捆鬼动作,瞧得是一愣一愣的,心里头半是信服半是后怕。行动间宋十九上前来寻李十一,军爷对上宋十九的眉目,惧意三两下散了干净,亮着一对不大好找的招子,抚摸两下腰间的皮带,歪嘴笑着问李十一:“这是……?”
李十一伸手将宋十九拉过来:“也是鬼。”
军爷一个激灵,轻浮的笑意僵在嘴边,不自觉后退半步扶住枪。再看那宋十九埋着头,一头乌发掩着半个白净的小脸,他实在不敢细瞧,咳嗽两声转头打量一遭,见诸人收拾停当,大手一挥示意撤退。
出门候着车,军爷对李十一的称呼已从“李小姐”变作了“女先生”,还客客气气地请她去府里作作清扫,顺路断断风水,瞧瞧这上海滩合不合他飞龙在天的命盘。
李十一不应承也不拒绝,只默默听着。待三五辆洋车次第停妥当,军爷当先稳坐头一车,紧随其后的一辆安排给李十一同两个女鬼,还甚是大方地分了一辆车给女先生口中的朋友,令司机将五钱涂老幺及阿罗阿音护送回公馆。
李十一扶着车门站定,见前方军爷滚着飞尘扬长而去,才顿了顿步子,走到后头敲两下车窗。阿罗将车窗摇下来,李十一看了里头的阿音一眼,对阿罗同涂老幺道:“回去好生歇着,晚上不必等我。”
话说了一半,剩下的在与阿罗的眼神交换里。
阿音蹙眉,阿罗点头应承:“好。”
李十一不想讲的话,阿音从不多嘴,就连这一回来找芸芸,她也未问个缘由,可就在方才李十一同阿罗心照不宣的默契里,她微妙地觉察出了丁点不对的地方。
李十一在瞒着她。
她将裹着手套的胳膊抬起来,横指抵住鼻端。
夜深街静,两旁的景色飞速倒退,法国梧桐被路灯拓下树影,短短长长地投射在玻璃上,令李十一的唇鼻的颜色一会子明,一会子暗。宋十九坐在离她一个手掌宽的地方,视线从副驾上的芸芸处收回,又习惯性地搁到李十一的侧脸上。
自仙乐斯到军爷的宅子要好大一会,她无聊极了,有一肚子话想问李十一,可见她闭目养着神,怕她困乏,便憋着未出声。
视线像有了实体,在李十一脸上一挠,她便有所感应地睁了眼,抬起眉尾询问她。
“我的舞跳得好不好?”宋十九挑来拣去,先问了无关紧要的一句。
“不大好。”
宋十九点头,半点不气馁,仿佛方才的话只是个引子:“那么,你的舞怎的跳得这样好?”
果然是引子,引的是对李十一过去的探究。
李十一将头侧靠在玻璃上,随着汽车的行进自然而然地晃了晃下巴,清淡一笑:“从前倒斗,出货时总要同贵人们打交道,若太寒碜,会被压价。”
她未正面作答,却正巧回应了宋十九心底的探寻。
这样善解人意,也是同人打交道练出来的么?宋十九闪着大眼儿托着下巴。
宋十九顾一眼前头目不斜视的司机,挪过去挨着李十一,同她小声说:“你几时晓得芸芸是鬼的?”
李十一顿了顿,摇头:“我不晓得。”
宋十九讶然,杏眼睁得圆溜溜的。
李十一放低了声音,有些无奈地垂着头看她:“我捏符前,看了你一眼。”
宋十九点头,彼时她因着那眼又是紧张又是心跳,脑子嗡嗡了好一会。
李十一清清嗓子,将头往宋十九耳边一移,气声道:“我原本是想令你将她定住,耍个花招。”
宋十九愣住,一半是因着毫无默契的悔恨,一半却是那李十一冷淡的薄唇靠在她耳边,若有似无的气息像在挠痒痒,令她耳后的绒毛瑟缩地躲藏起来。
她抬手捂住耳朵,转头幽怨地望着李十一,李十一退开,望着她叹了口气。
似在说,好在误打误撞,那芸芸竟果真是鬼。
宋十九有些丧气,头一回能为李十一所用,却半点没反应过来,她一下一下地拨动仍有些发烧的耳垂,像一只被拍头斥责的幼猫。
李十一见她的模样,抿嘴莞尔,未几又将眼闭上,照旧靠着车窗歇息。
游弋的树影变幻十来根,她听见一旁的宋十九又娇弱弱地出了声:“你今日,也对我耍花招了。”
李十一未睁眼,眉心一动。
宋十九抿了抿唇,知道她在听:“昨儿我出门时,窗户敞着,回屋时却关了,我同你住同一层,你定是来瞧我了。你见我不在,也未出声寻我,想来是见着我练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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